第一百零八章
寒生跟着陆溪屿回房后,拿起桌上的壶倒了杯凉茶,一口灌下后觉得身心俱疲,于是拖着身子走到床边,在床沿上有气无力坐了下来。
陆溪屿不知道跑去书房那边捣鼓什么,叮铃哐啷一阵响,而后拿了几个药瓶和棉球过来,撩开蔽膝,在寒生面前单膝跪下,道:“阿生,把你手给我看看。”
寒生不明所以,随便将右手递过去,瞧见对方用棉球在他掌心擦了擦,很快一阵刺痛感传来。
“嘶——”
寒生下意识往回收手,被陆溪屿用力攥住,重新拉回去处理伤口,而后道:“都这么长时间了,不疼吗?”
寒生对他的大惊小怪觉得有些好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疼也就疼一会儿,你再晚点来给我处理,这伤就自己愈合了。”
“……”
“可是。”陆溪屿清理掉寒生伤口上覆盖的细小沙石,准备用棉球给他涂抹药液:“妖怪对于这种伤口虽然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但在受伤的时候,还是会感到疼。”
寒生觉得现在的陆溪屿有些不太正常,不禁道:“你怎么了?”
陆溪屿把脸撇过去,道:“没怎么。”
“……”
陆溪屿给寒生包扎好手上的伤口之后,将药瓶放回原处,又重新蹲回了寒生的膝间,像小孩一样把脸埋在他的小腹处,也不说话,就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靠着他。
寒生双手捧着他的脸,低头用大拇指在他脸颊上摩挲了几下,道:“你干嘛。”
“阿生。”陆溪屿喊他的名字。
“嗯。”
“其实今日我在那个男人家门外等你们的时候,听见他说的话了。”
寒生一时没明白:“听见什么?”
陆溪屿的声音从寒生的衣袍里面发出来,显得闷闷的:“那个时候我等你们,刚好瞧见他带着锄头和同村的人一起回来,他们边走边谈天,我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内容。”
寒生觉得陆溪屿觉得不会无缘无故提到一件事,于是道:“他们说了什么?”
陆溪屿的话语停顿了一瞬,似乎是有些不太愿意回忆,但抱着寒生的腰,在他肚子上蹭了蹭后,还是道:“我听见他同村的人问起何风吟,说的是‘那个有钱的蠢女人。’”
寒生眉头一紧,低头看向陆溪屿黑漆漆的后脑勺:“那个男人身边的人都是这么称呼风吟的?”
“嗯。”陆溪屿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而且他问那个男人打算什么时候跟何风吟成亲,他说的是,暂时没那个打算。”
“他同村的人就问他之前不是说要成亲了吗,怎么突然又不成了,那个男人就说,那肯定是他们当前这种关系来钱来得快,要是成亲了之后,指不定何风吟的钱还能不能进他兜里。”
寒生只觉得脑中一嗡,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当即从床沿上站了起来。陆溪屿拉住他道:“阿生,你要去干什么?”
寒生头也没回要往门外走:“我要去揍死那个狗日的畜生!本以为他虽是没钱,但倘若能够真心对风吟好,多少也是能够容忍,但他妈的居然把风吟当成他的钱袋子?!还真当我们杪秋院是无偿钱铺,随时随地想要多少就取多少钱是吧?!”
“阿生!”陆溪屿不让他走:“别去,就这样吧,别去找他了。”
寒生虽说生气,但至少还存在一丝理智,听陆溪屿这么说,也是站住了脚,背对着他静默一会儿,转回身来坐回床沿边上,道:“那……要不要告诉风吟?”
“也不要。”陆溪屿从床下爬上来,紧靠着寒生坐:“算了吧,告诉她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那……”寒生还是有些担心:“若是她自己又私自跑去找那个男人了怎么办?”
陆溪屿静止了一瞬,视线发散地盯着前方的空旷地面,不多时,捏了捏拳头,音色都冷了几分:“她不敢,也跑不了。”
“……”
寒生看着陆溪屿的脸色,没说什么。
也是,何风吟虽是已经及笄,但忍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完全的大人,许多行事方面还充满了稚气,对于陆溪屿归根到底还是怕的,要不然之前在马车上,也不会哭着说怕自己回去会被陆溪屿打死的话了。
而且杪秋院是陆溪屿的道场,里面所有的法阵禁制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何风吟虽然年少成名,在天下的年轻一代捉妖师中也算是人中龙凤,但哪怕是拼尽全力,也是无法与身为天下第一捉妖院院长的陆溪屿抗衡的。
陆溪屿扬起脖子,想要去够寒生的嘴唇,够到了,在他的唇边亲了亲,道:“好了,别生气了,反正江元青那小子不是来了嘛,就让这几个小孩自己去玩吧,能给人哄好也算是干了件好事。”
*
另一边,江元青远远地跟着何风吟进了她的院子,瞧见前者进屋后,重重将门一关,很快屋里便传来了阵阵惨烈的哭声,霎时急得不行,偷摸着挨过去,在门口探了探影子,试着出声道:“阿吟?阿吟!”
里面的哭声顿时停顿了,不到一秒的时间,有个类似花瓶的东西被往门上砸了过来,噼里啪啦好一阵脆响,同时一道撼天震地的怒吼响起:“给我滚!!”
江元青被吓得双腿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望着还在隐隐发颤的门,不敢再说话,但是也不愿走,于是抱着膝盖可怜兮兮地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等了大概一刻钟,江元青坐不住了,起身又壮着胆子去敲何风吟的门:“阿吟?阿吟?你睡了吗?让我进去吧,别哭了……”
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久静的屋里又爆发了一阵更为强悍的吼声,几乎要把江元青的耳膜给震破:“睡个屁觉!你他妈以为谁都和你这个傻子一样大白天睡觉是吧?给我滚啊!!”
“阿吟……”
第二回被骂,江元青明显更为熟络了,也没第一回那么惧怕,厚着脸皮还在那里敲:“阿吟,让我进去看看你吧,你脸之前是不是肿了?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我看你师父师娘领你回来的时候好像也很生气的样子……”
这回屋里没有再传来骂声,死一般地安静数秒,突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沿着地板从屋里传来。
江元青喜形于色,以为是何风吟终于肯来给他开门了,正准备直起腰杆来整理自己的着装,可屋里的人走得很快,还没来得及等他完全站稳,面前的门已经是被猛地一下朝里打开,江元青在看见一袭红色的衣袍下摆之余,脸上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他整张脸都被扇得偏了过去,一时间定在原地,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随之劈头盖脸砸向他的,就是何风吟那唾沫横飞地指鼻叫骂:“江元青你到底玩够了没有?很有意思是吗?在这里看我笑话很好玩是吗?!好玩滚回你南斗院去玩,别他妈在我跟前晃!!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一天到晚装出那副关心人的样子,只是骗过我师父那种蠢货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就算骗了他们所有人都骗不了我,只有我知道你这种人到底是什么德行!!”
江元青一声不吭,静静等着何风吟骂完,在她转身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伸出手去一把掰住了门框的缝隙,道:“阿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邬三做好饭菜给何风吟端过来的时候,她房间的门是打开的。他觉得有些奇怪,端着饭盘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声呼唤道:“师姐?师姐?你在屋里吗?”
不知是何风吟出去了还是他自己声音太小的缘故,并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索性壮起胆子,直接迈步跨进了何风吟的房间,边往里走边四下搜寻着后者的身影。等走到房间里侧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一眼就看见,此刻的何风吟正抱着膝盖缩在床上的被子里,眼睛和脸还是红彤彤的,身旁床边的位置,坐了一个人。
邬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南斗院的大弟子江元青,端着饭盘的手一抖,脸唰地一下就绿了。
“你好?”
见江元青首先转过脸来看见自己,邬三吓得浑身一哆嗦,不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鼻尖酸酸的,像是马上也要哭了。将饭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同何风吟道:“师姐,吃饭了。”
何风吟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并没有说别的,只是道:“嗯。”
邬三站在那有些尴尬,眼眶湿漉漉的,觉得自己必须马上要离开这里。但若是直接这么走,又不太好,所以只好欲哭无泪地对江元青道:“江,江公子,你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江元青显然是有些惊讶,特地多看了他几眼,单手握拳抵至嘴边,咳嗽两声道:“呃,也不必太费心思,就和阿吟弄一样的吧,多谢了。”
邬三在听见江元青唤何风吟“阿吟”的那一刻,终于是没能忍住,眼眶里一颗豆大的泪滴霎时滚了下来。看见这一场景的江元青被惊到,立马从椅子上站起,伸出一手,似乎是想过来拍他的肩:“你没事——”
邬三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掉头就从何风吟房里跑了出去,徒留江元青一只手久久地停留在半空,没有回过神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又转头问何风吟:“阿吟,你知道这个弟子怎么回事吗?”
何风吟只是瞥了一眼邬三跑走的方向,并没有分心放到这件事上面来,随口道:“不知道。”
*
院长寝房里,陆溪屿才刚抱着寒生在床上翻滚完毕,二者双双在枕头上躺直了。
寒生翻了个身,觉得有些疲倦,刚想挨过去蹭到陆溪屿怀里睡觉,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硌在了他们二者之间,低头一看,发现是陆溪屿那绑了绷带的胳膊。
寒生起先还没什么,只是觉得它有些碍事,想要将它掰到一个不硌人的地方去。可是手在触到那胳膊的一瞬间,立马就定住了,上半身撑在半空,呆呆地盯着陆溪屿的左手看,直到后者迷迷糊糊转过来道:“怎么了阿生?”这才想起一事,道:“你的胳膊,怎么还没好?”
陆溪屿当即就被吓得清醒了,猛地坐起,后背一阵冷汗飞速蔓过,眼珠子瞥向一边胡乱转动着,同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己的左臂收回来:“呃,应该快,快了吧,再等个十天半个月的……”
“不可能吧,应该早就好了,都过了四五个月了啊,而且也没见叫大夫来给你看过,是不是早就可以拆绷带了?”
边说着,寒生就要伸手去拉陆溪屿胳膊上绑着的绷带末端,想要看看里面的情况。陆溪屿下意识捂着手臂要躲,可反应还是晚了一步,寒生已然是扯住了绷带末端凸出来的布条一角,顺势向外一扯,被陆溪屿胡乱绑在手臂上的绷带顿时分崩离析,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床。
紧接着,寒生所看到的一幕,让他久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陆溪屿也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吭一口气,连和寒生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咬紧牙关将头撇到另一侧,百般煎熬地忍受着寒生向他刺来的灼热目光。
良久过后,寒生终于开口道:“你……的手臂呢?”
陆溪屿感受的出,寒生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崩溃,而是这么出人意料地平静的。
陆溪屿看向自己空空荡荡的左臂,嘴唇蠕动了几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头深深垂了下去,半晌过后,才道出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阿生!!”陆溪屿一把抓住了欲起身离开的寒生,双腿一软,就差要当即给他跪下了:“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我就是怕,怕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不想让你担心,我不想让你难过,也不想让你……哭。”
陆溪屿怔怔地望着前方转过身的寒生,清楚地看到一滴眼泪,从他涨得通红的眼下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