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109章 伏做小亲道难言隐

第一百零九章

“阿生！你别走！我说，我都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

陆溪屿的声音显出了哭腔，几步奔上前，用仅剩的右臂将寒生死死箍在怀里，怎么也不愿意让他离开。

“阿生……”陆溪屿呜呜咽咽道：“你怎么突然就嫌弃我了，是不是我只有一条胳膊太难看了，难看得你都不想要我了……”

“……”

寒生没有回应他，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的一处窗户，明亮的天光从窗棂缝隙间透露进来，晃得人眼睛有些看不清了。

“其实，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我知道如果你知晓我变这么难看了，你一定会不高兴，一定会要把我丢了的，所以我才一直瞒着你，我真的不想被你嫌弃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陆溪屿反倒是得了委屈的那个，自己在寒生身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寒生不为所动，就只是像一个僵硬的木偶一样站在那里，直到陆溪屿哭完一场，想要转到他面前来看他的脸，这才动了动嘴唇，轻声道：“自己说。”

“什么……”

“自己告诉我，全部，亲口告诉我。”

*

这一世的陆溪屿，不，应该说是陆川涯，自出生起就绝顶聪明。

一天睁眼，半岁走路，一岁张口说话——当然，是为了避免他这一世的父母被他刚出生就会说话吓到，硬生生憋到一岁才张口的。

因为他自投胎那一刻起就贯通了识海，带着之前两辈子的完整记忆转世，所以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不用教，六七个月的时候就知道困了自己爬上床睡觉，饿了会踩着小凳站在椅子上用小筷子夹菜。

他的父母又欣喜又惶恐，不知道这个孩子这般聪明，究竟是好是坏。又因他们家还算是当地的一个阔绰家族，经常会有很多人登门拜访，于是就有大把的人亲眼见证了陆川涯惊为天人的表现，其中，就有杪秋院的前任院长，培育陆川涯此后小半生的恩师，天禄道人。

道人将他收入门下，授他诗书、礼仪、剑术、道法，使其年仅十岁就可以与院内十七岁师兄比试抗衡，五年过后，更是在第一次参加的中戍少年捉妖师比试大会上大败南斗、青光、穿心等院弟子，当之无愧地拔得头筹。

他的师父将他视若珍宝，尽天下上等灵玉法器为其所用，将他打造成了一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文武双全、温润如玉——不过那早就是他师父还在时候的事了。

且先不说他师父去世之后，他不负众望登上了杪秋院院长之位，随后便将所有的心思全都扑在了找媳妇儿上，从而再也不曾顾及自己的形象，将自己从仙家公子打造成了一个腌臜乞丐，关于他那条手臂的变故，发生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光是全中戍上百家捉妖院的年轻捉妖师，就连他自家的那些个亲师兄，都对他的存在虎视眈眈，平生第一次动了要将剑锋对准自己人的念头，恨不得让其彻底消失于世。

是在一次猎妖大会上。

所有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捉妖师按门派进入当地一有名的妖怪谷，那里瘴气弥漫，毒物出没，因长年累月积攒的妖气，山谷上方甚至是一片积年不散的黑云，使得里面所有可以踏足的土地都见不得一丝光亮，进入的捉妖师们，除了带好自己的佩剑和法器，还人手一支烧得旺盛的火把，勉强照亮周身三尺的距离范围。

陆溪屿是院里当前年纪最小的，跟在自家院里几个带路的师兄后面，因从未见过妖怪谷内此等怪石嶙峋的奇观，不由得缓了脚步，举着火把四下张望。偶尔在被照亮的石壁上看见一只剧毒蜈蚣爬过，被吓得往边上一弹开，立即就有师兄揶揄道：“师弟虽年岁不及我们，但好歹也是快及冠的年纪了，怎么连一只小小的臭虫都怕？听说师父日后还打算将院里事务悉数交付与你，你这样子，只怕是会让师父失望啊。”

“就是啊，川涯，你今年多大了？都十八了吧？看着长得比我们还要高大，小时候都吃什么好东西了？你这也不行啊，师父教你那么多东西，没教你见到虫子同样要保持镇定？要是你这副样子被那些在暗处盯着我们的妖怪看了去，那不得以为我们当中年少成名的捉妖师实际上是个草包啊？”

“草包！哈哈哈……三师兄，你可别这么说他，他待会儿该回去跟师父告状了！”

“哈哈哈……”

前边几个人的笑声此起彼伏，一路上都在拿陆川涯当笑谈，完全没有顾及他本人的感受。不过后者并不以此为意，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会儿的宛若智障，听到那些话，只是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那副神情，像极了他第一世时的模样。

不过如果陆川涯更早认识到这一点，可能会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性情加以改变。

改变得，身上再也没有那个叫陆溪屿的人的半点影子。

妖怪谷里的妖怪大多寓居在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他们这样一群捉妖师浩浩荡荡地进来，一时间自然是无一丝风吹草动。陆溪屿同他的师兄们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只妖怪，又因这谷内所有的地方都遍布着妖气，他们也没有办法通过灵识来感知，疲倦之下，领头的师兄下令他们找一处避风的山壁空地，打算先行安营扎寨了。

但是陆川涯不被允许休息，他师兄叫他去附近找个水源取些水来。

可这妖踪鬼迹的地方哪里会有人能喝的水，就算找到了，怕不是也已经被毒瘴所侵蚀了。不过这并不在陆川涯的考虑范围——反正也不是他喝。

他一个人举着火把走出去很远，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隐约在周身遍布的黑暗中能够看见一星半点的光亮，那是别的捉妖院的捉妖师正结队在石林中搜寻妖怪。

陆川涯找到了一条完全不能被称之为溪的小水沟，将脖子上挂的四五个水袋全部装满后，便开始原路返回。独自行走的时候，总觉得周身的黑暗安静得吓人，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期间屏住了呼吸，特意在暗处一动不动观察着他的动静。

于是陆川涯停下了脚步，视线往这种感觉来源的地方扫射过去，很快，就感受不到这种异样了。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不过自己目前只身一人，就算身上带了佩剑和法器，本身实力更是不算弱，但并不知对方妖怪的确切数量。只是单独的一只还好，若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群，那么他单打独斗是很难有胜算的。

所以陆川涯选择将那个东西无视，径直安之若素地从它面前行了过去。

而那个东西也是不敢贸然行动，直到陆川涯一个人走出去了好远，也都没有不怕死地跟上来。

陆川涯心脏砰砰直跳，他加快了脚步，飞快地从一干怪石嶙峋之间穿梭而过，一路马不停蹄跑出去好远，渐渐地能够看见师兄他们堆起的火堆了，这才放慢了速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围着火堆的那一群人走了过去。

“哎哟！我们小师弟回来了啊？快坐快坐，专门给你留的位置呢，师兄们贴心吧？”

陆川涯闭唇不语，将脖子上挂着的水袋挨个给他们递过去。在递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身后边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跟了上来，并且就隐藏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片阴影之中。

陆川涯递水壶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对面那师兄没接到自己的水壶，抬头看这家伙傻愣在那里，不禁骂道：“喂，干什么呢？去取个水回来就傻了？被妖气附身了是吧？”同时又忍不住对他进行说教：“陆川涯啊陆川涯，虽说在师父眼里你是个宝，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在我们面前就可以忽略所有礼数，知不知道？你就算在外面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回来了之后在我们这帮师兄面前依旧得低眉顺眼，做好你身为一个师弟该做的——啊啊啊啊啊！！”

众人身后的暗处在那个师兄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猛地窜出来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并且还是实心的，张着一口明晃晃的白色獠牙就欲往陆川涯的胳膊上咬。后者眼疾手快，迅速回身拔剑，“铮”的一声锐响，但听得“扑通”一下，那只妖怪便在一刹那被从中劈为了两半。

碎裂的尸首往两边倒下，不到一秒的功夫，原地幻化为一堆尘土，只留下一颗淡绿色的妖丹滚落在地。

坐在火堆边的几位师兄全都瞪大了双眼，张着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陆川涯上前一步，将那颗妖丹拾起放入袖中，同时将不远处被掀飞出去的水袋捡回来，递给它的主人，唤了一声：“师兄？”这才有所反应。

那个师兄的脸色有些难看，握拳咳嗽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将水袋拿回来，掂量了几下，发现里面的水全在方才被洒掉了，于是终于有了可以凌驾在陆川涯之上的机会，把水袋往他胸口一拍，道：“怎么回事，怎么一滴水都没有了？你干什么吃的，水呢？”

其他几个师兄知道他是为了在陆川涯面前找回自己的面子，都没有言语，纷纷侧过头去以作回避。陆川涯也没有恼，只是接过水袋，转身往之前接水的小路上去，预备给他重新接一壶回来。

等到陆川涯再次安然无恙地回来之后，几个师兄围坐在一起，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夜深以后，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师兄终于耐不住，开口道：“呃，那个，师弟啊，你，你休息一下吧，今天也都累了一天了，还给我们去接了水……呐，师兄的外袍给你，你当被子盖着睡一会儿吧，我们就在边上站岗，不会有事的。”

另一个师兄也附和道：“是啊是啊，睡一会儿吧，也不能一直让你个小孩睁着眼，明后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呢，你这样精力怕是会吃不消啊。”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这般苦口婆心地轮番劝说，陆川涯也拒绝不了，只能照做。在他们特地打理出来的一片干净地上铺上外袍，顺势躺了下来，很快，在那火光明灭的哔剥声中，迷迷糊糊竟当真睡着了。

当陆川涯夜半被一阵冷风冻醒，猛地一下从原地坐起时，发现周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燃烧着的火堆已经熄灭，自己之前那根火把的木棍也被随意丢在地上，不知是谁用脚踩了个稀巴烂。东西都被带走了，包括陆川涯之前随身携带的几样法器，唯独给他留下的，只有他师父给他打造的那把佩剑。

陆川涯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盯着不远处的黑暗，许久都没有动静，就仿佛对于自家师兄的无情抛弃和背刺，完全嗤之以鼻。

坐了好一会儿，他撑着地面勉强坐起，不知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了。正打算自己摸黑往周边走走，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同行的其他捉妖师，突然间，他停下了动作，浑身僵直在原地，屏住了呼吸，不再动弹分毫。

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周身至少有四只以上的妖怪，正在往他这里靠近。

说到这里，陆溪屿突然不说了。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你自己一个人和他们打，还是等到别的捉妖师的支援了？啊？你说话啊！！”

陆溪屿微微垂眸，看着寒生那一副泪光盈盈、抓着他的手臂拼命摇晃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不敢说了。但怕自己不说，对方更是会胡思乱想，于是只好道：“嗯，打起来了。”

“打起来之后呢？你和妖怪打架和你手臂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被他们咬了吗？”

陆溪屿不得不承认，寒生的确料事如神，所有的后续都能被他准确无误地猜测出来。

陆川涯在一片黑暗之中和五只妖怪单打独斗，透过灵眼，能够勉强辨认出他们所在的方向。但因为真实的视觉之中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频频会磕碰到所处之地遍布的石林，一番功夫下来，妖怪没有杀死一个，自己倒是磕得手肘膝盖满是青紫。

“小朋友，就不要挣扎了吧，方才我们在那边都看见了，你师兄们丢下你自己跑了！哈哈哈，自古以来就没有能够独身从我们这里出去的捉妖师，你还真是不怕死，明知道自己身边人心怀不轨，却还敢与之相处……”

对面其中一只妖怪蓦地出声，将陆川涯里里外外嘲讽了一番，随后趁他站立在那无所动作的瞬间，周边其他四只妖怪齐刷刷嘶吼着扑上来，大张着獠牙，看气势，是想要毫不留情地将他当场撕碎。

不过那妖怪的嘲讽对陆川涯起不到任何作用，他腾地一下跳跃而起，辨认着黑暗中的石林在其上跳跃，终于勉强走出了这片地方，落回到一处空地。

而那几只妖怪全程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待到他一落地，立马再次接连不断地扑了上来。陆川涯以一敌四，勉强能够招架，正欲将他们分散开来一一斩杀时，突然听见从众妖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臭捉妖师！”

此声一响起，陆川涯的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臭捉妖师！你怎么在这里呀？这段时间你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总是不来找我玩？”

陆川涯屏住一口呼吸，有些不太相信这是褚玉尘的声音，但它又的的确确来自自己的记忆深处，并且和当年那个追在自己身后蹦蹦跳跳的小妖怪说话语气一模一样。

所以陆川涯就愣住了，借着灵眼在黑暗中拼命搜寻，企图能够在这里找到褚玉尘的半点踪影。

可是，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只矮小的妖怪竟是不知何时近了他的身，就在他抬头向远处眺望的时候，一口咬住了他的左手手臂。

“呃啊——”

陆川涯疼痛难忍，忍不住叫出了声，同时用力挥舞着左手手臂，企图把那只妖怪给甩下去。

可就在他被这只妖怪拖住的时候，在场的另外三只妖怪也前仆后继地涌了上来，一只缠住他的左腿，两只同样咬住他施展法术的左臂，使得他剧痛之余，完全失了控制灵力的力气。

这时，不远处的黑暗中又有一声传来，并且伴随着一个影子靠近：“臭捉妖师，你那是什么表情，难不成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

陆川涯心底一颤，一时间居然忘记了缠在自己身上的那几只妖怪，只顾抬着头，瞪大了眼睛盯着那靠近的影子。然而，在能够完全辨认出他的真身之后，陆川涯一秒变了脸色，抬起唯一还能活动的右臂，剑尖直指对方：“你方才，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可能会有读者弄不清楚这几个名字……

攻就是陆溪屿，陆溪屿是他第一世的名字，也是寒生和他相识并且爱上他时的名字，所以后者每一世等待的，都是他喜欢的“陆溪屿”的转世。

在正文第三世主线的叙事中，都是用的“陆溪屿”做主语，是因为他有前世的记忆，也是只有他在面对寒生时，他才被叫做陆溪屿，而在面对别人时，都是叫他第三世的名字“陆川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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