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以后我爸和我妹还没睡,她要让我给她讲睡前故事,用小公主的待遇听一整本《小王子》。全家人都宠她,要星星不给月亮,我也不例外。我拿着两颗糖放在她枕头底下,她爱吃。江阿姨不让她睡前吃糖,再过十年我还会把她当孩子,念故事之前,给她塞几颗,告诉她明天醒来就可以吃。
她才会说话那会儿,蓝一欢和金天常在我家玩。我抱着她问,欢欢哥哥帅还是我帅?她说欢欢哥哥。后来我就明令禁止,不管是哪个朋友,都不准上我家来玩。
今天我的思想违背了初衷,我想把宁愿带回家。
原因很简单,我爸最常用来教育我的一句就是“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能不能......”我都会拍拍他的背说,“是是是,我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能再陪你演一段,演到江阿姨的掌声戳破鼓面,我们笑场的那一天。
替她熄了灯,从妹妹房间里出来,他问我,
“万延睡了吗?”
“睡了。”
“你过来。”
他让我去书房,我拿了瓶汽水往沙发上一坐,对他一挥手,说,
“你过来一下。”
“没大没小。”
他坐到我对面,把按摩椅的开关点亮,表情仿佛在说我为了这个家,付出多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切入正题,问他谈过几段,他闭着眼睛回答,你妈妈是我初恋。我一阵恶寒,说你最好是。
我妈姓海,叫海偌,江阿姨姓江,住在县城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的阿姨,姓洪。她们分别担任亡妻、续弦、爱而不得的原配。我第一次知道双胞胎的存在是在小学,蓝一欢问我,你家有几口人?我说一家四口,他说不对,至少有六口,然后递给我一张两个婴儿的照片。所以我拿他当朋友,特别感谢他,是他帮助我不上当受骗,这么多年,我强忍着不拆穿。
老白这个人,我不说他投机取巧,说见机行事;不说他的风流,说博爱;不说他的虚伪,说体面......但我要说他迷信。
太迷、太信。十几年前我爷爷从省会替他请来一位老先生算命。先生说我爸是丙火,八字占将星,有天月德。五行缺木、缺水,于是他遇到洪、遇到江、遇到海。又说他克妻,只可配大,不可配小。于是他学会取舍,和我妈结婚。实则暗度陈仓,再续前缘。
先生说,开门见红,家里铺着地毯;开门见绿,客厅不少盆栽;开门见字,书法‘家和万事兴’。要吉祥如意,要辟邪招财,要在手腕上戴木制貔貅,还要供塔旺文曲。
手机充上电以后我问小鱼,宁愿是哪一年的?他说01的。01,比我小两岁。我妈走的那年,我正好两岁。江阿姨出现以后,我们搬到更大的房子,那些几个抽屉装不完的老照片竟也离奇失踪,一张不剩。她和她,都是美人,我却忘了我妈的样子。只记得墓碑的位置、她的发型和她最爱珍珠耳环。
作为继母,江阿姨很称职,在了解我的性格后,从不对我发火,不做我讨厌的事。我闯祸,她都会说没事。我很少哭,她也总问我,宝贝为什么不开心?我没说,说出来也是一种另类的见外。她无可挑剔,我知道有前提。
我们可以无话不谈,但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任谁也做不到先开口。我们之间太多观众,没有观众我就没有母爱。不对,我不能这样说。在失去母亲的那一刻,我就已然失去母爱了。
小学毕业前我都管她叫阿姨,毕业后,有一天我找她预支压岁钱打车去见我妈。站在那哭了很久,偶遇一位小学同学。他当时还劝我别哭了,这样好可怜。却在得知我让严之理的总分保持虚高,虚到不能再高,把他的努力甩在身后时,找我算账。
他知道不能告老师,严之理他惹不起。来找我吵架,我都奉陪,吵不过我,临走之前骂我一句,说我有妈生没妈养。我被他气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我说你也太会找死了。那天放学我们有交情的齐聚一堂,问谁点火,我说你们都别打他。把他摁住了,我一掌一掌地抽。
打耳光不好,容易把耳朵打坏。但我再不能通过其他举止,去表达我的愤怒,和思念。那思念很长,笼罩在幼时的每个黑夜,蠢蠢欲动,阴暗着。小孩的想象力过于丰富,我总觉得,在摸不到的墙壁的每一寸,都有眼睛看我,使我不能入眠。上幼儿园我被扣小红花,老师发现我很困。午睡叫不醒,还会趁人不注意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趴着,让她们不得不锁门。偶尔我也坐着睡觉,吃饭吃到一半睡觉,叫来家长说送去医院看看吧。
把失眠诊断为嗜睡,我醒不过来。
其实可以抱着玩偶下床,去隔壁敲敲门,告诉江阿姨,我睡不着。也许她会牵过我的手,哄我睡觉。但我没有,我选择背靠着门,或站或坐,听着一切等他们起床。我的恐惧可以存在,但不可以被看到。
那天我把他抽得头晕,抽到双手没力气,才停。很晚不回家,江阿姨快把我的电话打爆,我看他知错,也‘脸红’,对他说去,去告家长,告老师。他摇摇头,我接了电话,江阿姨问我是不是自行车坏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我叹气说没有,
“妈,骑车好冷,你能不能来接我?”
就这样改口。
我再没替她擦过碑身的灰尘,渐渐地,淡忘她的长相。可宁愿那一笑,让我深感眼熟。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有别的亲人?比妹妹和那对双胞胎跟我还要亲?同父的,同母的,同样的,这么一个人。
所以我迫切想要把他带回来,看看我爸什么反应,他怎么解释。
回到班级,我听一些听腻的课。小鱼揽着我,说带我到处逛逛。二中是新建的,建得最漂亮。还不算完善,高中部还在老校区,要下学期才全部迁过来,暂时空荡。我看着他和他朋友,拒绝了。小鱼朋友不少,最要好的有两个,他带着过来套近乎,我懒得记名字。取外号代替,小鱼小虾小贝壳,有脊柱侧弯的那个叫小虾,张口闭口起哄的那个叫小贝壳。我叫俞嘉乐小鱼,没想到他还有雅称,洋文。
他们叫名字喜欢叫一半,俞嘉俞嘉地叫,最后叫“Yoga”。
我说别叫我“million”就行。他转身对他们说,这是一附过来的,小太岁。说实话这个外号让我很羞耻,要从我爷爷那辈说起,我爷爷厉害,导致我爸年轻时候作威作福,叫太岁。他那些光辉事迹让我变成小太岁。还有名字,白家人均起名废,更是不知道要从哪一辈说起。到底是谁自作主张把字辈换成“个十百千万”?把恶意篡改说成不破不立?那十万百万千万咋办?排到最后,无穷?
我爷爷白百令,我爸叫白千万,我叫白万千,我妹叫白万延。那俩双胞随母姓,挺好的。我早晚有一天要把这破名字改了。
我说你们去吧,我找班长有事。做完课间操以后就跟着他,他独来独往,走路喜欢低着头。很顺利地游到他身旁,跟他回了教室。他低头在桌柜里找东西,我细细看他,发现他鼻尖有一颗痣。我说,
“我叫白万千,你叫什么名字?”
“宁愿。”
“怎么写?”
他把作业本递给我看。
原,心。
字挺好的。
他找到校卡了,转身往外走,我说你去哪儿?他说买早餐。我说我也还饿着呢,食堂在哪儿?你带我去呗?他一边走,一边和熟人打招呼。他的熟人大部分是女生。到了食堂我在他后面排着队,俯下身子在耳边问他,
“这儿收现金吗?”
“刷校卡。”
“冷死了。”
他回头,上下打量我,说,
“娇气。”
“我没说天气,我说你。”
在他买豆浆和豆包的时候,我对着窗口的阿姨说“要两份”。校卡欧阳昨天就给我了,在兜里,我却伸出手摁住他捏着卡刚刷完的手,掌心对手背,贴了上去。
“——滴——”
支付成功,他生气地转过头瞪着笑眯眯的我,说咱俩不熟,指责我没有边界感。我说礼尚往来么,班长这么好,还请我吃早餐,我会对你更好的。他把我从身边推开,让我别靠这么近。
本来是可以忍住不大笑的,结果食堂阿姨朝着我们就来了一句“兄弟俩感情真好。”我拎着两份早餐笑弯了腰,宁愿气得快步往前走,我伸手去扒拉他,又被他甩开。我说还不吃,等哥哥喂你呢?他把自己那份夺了回去,我冷下脸说你至不至于?
他不理我了。
那时候我不明白7块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二中有一道迷惑景观,出现在每天的课间操结束以后。大部分学生都选择这个课间去吃早餐,迎面走过来十个人,九个人的手都举着啃玉米。这样的整齐划一看上去很震撼,我走在气鼓鼓的班长身边,问他“贵校校训?”
他说是因为二中食堂味道不好,甜玉米全靠同行衬托。和校训没关系。
我说那你为啥不吃?不买甜玉米,要买豆沙包?
他没回答我,我花了半节课想通,应该是为了省。一根玉米不管饱,还要再买一个包子。这个组合会比买两个包子每天贵出一块五。
我知道该怎么让他消气了。
午饭我在回族食堂吃了一顿,那麻婆豆腐华而不实,如果回族食堂的饭都不好吃,那这学校食堂基本没救。吃饭像吃苦,我决定以后让江阿姨给我送,保温袋放到西北门门卫室就好。
宁愿回教室的路上我把他堵了,拿了一张十块递给他,说班长,我吃咸了,借我校卡买瓶水吧。他说教室里有饮水机,让我自己接。我说不行啊,我刚来没有杯子。要不你把你杯子借我,我喝你那杯?他斜眼看着我,看出我不达目的不罢休,向前走了几步,甩不掉我。转身往回走,把校卡拍我手上,拍很重。
我拿着他的卡走到食堂三楼的充值窗,问老师,能不能把另一张的数额转到这一张?她说不能,我说那能不能用银行卡支付?她说只收现金,我说行吧。从书包里翻出我的钱包,把红色的几张全递过去。
绕到小超市,用自己校卡买了一瓶水和一排娃哈哈就回去了。
他还趴在课桌上午睡,我把他那张轻轻塞到他手肘那里压着,有点好奇他住哪儿了。
下午放学我就回家了,来这之前就已经和我爸商量好,把盖好章的证明交了上去,以补课的名义不去自习。天黑以后还在教室我不习惯。
第二天去上学,我故意躲着宁愿,不主动找他讲话。等他发现这其中的蹊跷,走到我面前,把校卡拍我桌上,说,
“你往我卡里充钱了?”
我瞪大双眼,说,
“没有啊,咱俩不熟。”
他说那这余额怎么回事?我说哦,那是我的早餐钱,我没卡,充你那一起刷不就省事了嘛。他说不行,你是你,我是我。我说那行,你把多出来的换成现金给我,我就不缠着你了。他双拳紧握,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暂时没有那么多现金。”
我也没充很多,钱包里就一千,充完再去银行取点就完事。
“看来以后只能一起吃早餐、一起去超市了。”
他不妥协,把卡给了我,说这卡归我,他午餐去外面吃,等我把我充的全部刷完再还给他。我说别啊,那你早餐怎么办?他赌气说不吃了。
失策了,没考虑到自尊。
非骨科,但是多少有点水仙的嫌疑。
每日不定时更新,感谢观看。[橘糖][紫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把失眠诊断为嗜睡,我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