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取?”少女瞪大杏眼直勾勾望着他,似在瞧什么稀罕物一般。
宋听时蘸了茶杯里的水,朝那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漓之水清兮。”宋听时望着她,少女手肘撑起往他那方向凑近了瞧。
“漓?”少女念着那个字。
宋听时侧头看着那张精致的面庞,“你在河里救了我,我便唤你阿漓。可好?”
“阿漓?”少女唇间微张,念着自己的名字。
她有名字了。
“那你是我捡回来的,我便唤你阿拾,可行?”阿漓凑近他眼眸,就这么端详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瞧他,一时间二人心底仿佛微颤了一瞬,相继撤了距离。
“阿时?”宋听时倒有些诧异。
只见阿漓照着他的样子,也蘸了茶水往那桌上写下一个“拾”字。
宋听时这才蓦然一笑:“好,阿拾。”
她倒也不问他原先叫什么,只顾自己也要给他取名字。
“阿漓,我有名字了。”阿漓指尖拂过那桌上的水迹,渐渐消散。
她在梵幽谷生活了十几年,没见过外人,没人与她说话,终日她为了解闷就养些鸟兽玩,与它们说话,可那头回应的只是她听不懂的兽语。
而今不同了,宋听时的闯入,让她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添了趣。
阿漓有了新名字,那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唤了她名字,从前师父只叫她丫头,可后来再也没人唤过。
得了新名字的阿漓,心情大好,当即便下了厨,宋听时筷子搅动着那碗里的野蔬,有些食不知味。
阿漓读不懂他,只问:“阿拾,为何不吃?”
宋听时撑着脑袋,恹恹道:“为何终日只吃野蔬,没有荤菜。”
“荤菜?”阿漓不明白。
“就是肉,”宋听时抬了筷子往那圈起的鸟兽圈里指了指,“他们的肉,可以吃。”
阿漓闻言不露声色地挪了椅子,挡住他视线,将那些鸟兽藏到身后,略显警惕:“它,它们都是我养的,怎,怎可吃了他们。”
“你没吃过肉吗?”宋听时放了筷子。
“没,这些野蔬果子也可以填饱肚子啊,为何要吃它们。”阿漓抿唇低语,生怕宋听时打这些小兽的主意。
宋听时思忖了半晌,这人当真是隐世久了,与外界的人思维也有差距,可不食肉,他当真觉着少了点什么,心里盘算着。
既然她那些小东西不能碰,那他就去河里逮。
总归他是不可能不吃肉的。
这些日子他伤势好了许多,阿漓允了他可以出院子,宋听时待久了烦闷,按着之前阿漓说的,这的出路找不到,那他也得寻出来,他离军快有一个月了,眼下军中不知情形,如若大军凯旋,北齐朝堂又将翻云覆雨,楚君屹没了他更是如履薄冰,他不能久居于此。
翌日,阿漓天刚亮便出去采药,宋听时闲不住,在山谷里寻着出口,他身上伤口愈合差不多,有些还在结痂,阿漓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近日不要碰水,晚间都是阿漓打了热水给他小心翼翼擦洗着。
宋听时起初不愿,还别扭得很,可阿漓强硬说:“怕什么?我刚救你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给你擦的。”
宋听时闻言耳垂泛红,没再吭声,只是那在身上挪动的湿帕一步步像是在撩拨着他,他以前从不喜与人过于亲近,屋里丫鬟都没有,近身的事情近乎自己来做。
可如今与一个女子贴得这般近,那干燥的喉间不自觉吞咽。
身上貌似也热了几分,阿漓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收了手给他穿好衣裳这才端了盆出房门。
梵幽谷的河道,柳树排列,枝条垂入水里,这谷当真是幽静,朝山谷喊一声,回声经久不散。
忽而那河面跃出鱼来,他挑起笑,山边的圆日绽出金光,打在他柔和的轮廓里。
这就是个玉面将军嘛。
西边落日逐渐下移,夜幕沉下来,院里升起青烟。
“阿拾,我回来了。”阿漓采了药刚回来小院,她那白皙的小脸许是采药时渡了一层山泥。
宋听时听见声音,从厨房里出来往外扫了一眼,只见那身着麻衣的人双袖挽起,手里还捏着锅铲。
“阿漓回来了?”说着就退回厨房守着锅里的菜,“马上可以吃晚膳了,你先歇一会儿。”
阿漓放了背篓,将那些草药码好,明日还要拿去晒的。
等她忙完了才有心思顾里边忙碌的人。
宋听时会做饭全然是在军营里待久了。
他少时也是骄矜贵公子,可十四岁后宋老将军死在战场上,从此他接过父亲的职责,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战场上是冷面杀手,长枪掠过敌军时,闻风丧胆,可下了战场也是能和将士们打在一块烧饭的将军。
宋听时端着盘正要出来,阿漓迎面与他相撞,还好他反应快,一手稳着盘里的鱼,一手将人护在臂弯里。
等阿漓站稳了,他才松手。
“你,你煮了什么,这么香。”阿漓踮起脚尖去看盘里的东西,他带着笑便将那盘子放在院里木桌上,院里点了灯,是宋听时昨日才刚做好的竹灯,白梅枝上挂了两个,正正好照着木桌。
“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大可不用再上山里采药。”宋听时摆好了碗筷,盛了一碗递到阿漓手心。
二人相对坐着。
阿漓审视着那盘里的鱼,久久才说:“我不仅是因为你才要上山采药的,我这院里经年都储着药材,那是我医书里看的。”
她住在梵幽谷,没事就研习医书,没人知道她那医术到底行不行,连她自己也没把握,可偏就是宋听时,他昏迷那段时间,她在他身上可试了不少药草,可想而知她的研习是有成效的。
宋听时给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肚上的肉,望着她说:“你尝尝这鱼,我今日从河里捞回来的,你不是说没吃过肉。”
阿漓手里的筷子动起来,夹起那块肉,那鼻子谨慎地凑近闻了闻,终是放进了口中。
那原本略显疲惫的小脸,顿时炸开了花,她欣然朝宋听时弯起嘴角,忙点着头肯定道:“阿拾,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宋听时又把剩下的鱼腩尽数夹到她碗里,那鱼腹的肉最是鲜美。
“阿拾也吃。”
宋听时借着灯火这才看清她面颊上沾的泥,那空闲的左手揣进袖中,掏了个空,他倒是忘了,眼下不是上京城,他身上没有帕子。
他攥了攥衣袖,抬臂抚过阿漓面颊,“脸上脏了,我给你擦擦。”
阿漓也不躲,就这么嚼着肉,耐心等他擦完。
***
长信殿里,楚君屹换了常服,烛光铺满寝殿,他问着御风:“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
御前侍卫御风垂首恭敬道:“禀圣上,属下暗中派去调查的人还没回信,北境寻过了,暂无宋将军的音信,属下已让人扩散到边境内外的城域再搜寻。”
“已经一个月了,朕不信阿时会死在那里。”他握紧那把架上的长剑,那是宋听时送给他的。
“阿时不在,眼下兵权交由陆鸣珅手里,朝中都是王叔的人,朕总归要有能用之人才是。”
“陛下,定安侯府的小世子,去年刚入仕,如今在大理寺担任寺正,一年来都在调查定安侯一案,可苦于曲阳王那头,仍无进展。倒是可用之人。”御风道。
“你说慕风?”楚君屹朝他看了看,“他心思不在朝堂,入仕不过也是想翻旧案。”
正因如此,楚君屹才不那么想用他。
***
阿漓在清晨的鸟叫声中醒来,昨日上山采了一日的药,可算累坏了,她揉了揉眼,想着那些草药是要先拿出来晒,撑起身时窗外似乎传来动静,她推了窗,宋听时不知何时做了一把木剑,此时正练着剑。
阿漓朝院里喊了一声:“阿拾。”
宋听时随即收起木剑,寻声回头应着:“阿漓醒了?可是我练剑吵醒你了?”
阿漓落了窗,转身往房门走,来到院中时,宋听时还往这边瞧着,阿漓面色不悦,像是教训她后院养的那些小兽一般。
二话不说夺了他手里的木剑,训道:“你知不知道你伤还未痊愈,不能有大幅摆动,若是不小心撕裂伤口该如何?”
宋听时好言寻着借口解释:“不会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心里有数。”
“有数?你昨日去河里捞鱼那结痂处就沾了水,今日你又练剑,你同我说这叫有数?上山采药,给你换药的是我,又不是你,旧伤复发还不是要我给你治。”阿漓嘴里虽是抱怨,可宋听时知道那是关心他。
“当真没事,你瞧。”他稍微扯了几下衣领给她看,阿漓看不见里面的伤,这就要去扒衣服,可他个子要高她许多,去扒衣服时得踮起脚尖。
宋听时没反抗,他知道抗拒不了,若不给她看她是不会死心的。
那伤口愈合后结痂的位置脱落了一些,留下鲜红的疤痕,伤口是没裂开,可是筋骨都还没恢复好。
“我没骗你吧。”宋听时穿好衣裳。
阿漓这才作罢,悄无声音地拿走他的木剑,“那也不许练了。”
宋听时很是无奈。
阿漓转身去将竹架上的草药拿出去晾,可不知为何,那草药被放到高处,她够不到。
定是宋听时给放的。
他看着那边的人吃力去够,倒是有些好笑,阿漓顿感头顶有东西略过,抬头时正看见宋听时压下来的面庞。
“拿不到怎么不喊我?”
就当凑近时,阿漓不知怎的后退了一步,收回目光,宋听时已将草药递过去:“呐,往后这些事让我来干吧,你只告诉我需要怎么做就行。”
“知道了。”阿漓小声应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面色潮红。
宋听时跟过去,帮着一同晾晒草药,望着她试探问:“你今日不上山,可否带我去谷里转转?”
阿漓抬眸看着他,似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你想找出口?”
“嗯,”宋听时说,“昨日我在河边走了一段,别处还没去。”
阿漓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背过身去,“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