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溟不知如何回答,应了声“嗯”,接着又继续往前走去。
“等等,你这副模样进城……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这一路上,她们有意规避行人,落地点也是挑在盛安城外的郊区,再往前一些,便是官道。
官道上马车驱驰、行人颇多,这人又生得惹目,恐怕还没进城,就得惊动全城了。
“这生来便是如此。”陆溟挑起一缕白发,低声道:“我变幻不了。”
“竟还有如此稀奇之事?”明衡有些意外。
按理来说,幻术是可以达到易容的效果的,施术者容貌未变,但在旁人眼里却是另一副模样了。
陆溟:“世上总会有一些例外之事的。”
明衡了然地一指自己,看她几眼:“我也是例外吗?”
“否”
接着,又听这人淡声道:“你是意外。”
明衡:……
这还是刚刚那个万马难追的长老吗,明衡陷入了自我怀疑,本想逗趣一二,结果笑话竟是我自己。
“如何?”
明衡闻声望去,陆溟的衣服已经换成一身黑衣,与她清冷的神色相衬,整个人平添一丝莫测的神秘感。
“这个嘛,也行……”明衡忽地摇头道:“不是……这是你衣服颜色的问题吗?”
陆溟思索片刻,然后伸手往袖子中探去,似乎是在找着什么东西,结果掏了半天,也没拿出什么。
明衡看她微妙起来的表情,突然道:“我们一定非得走正门吗?”
“几年前昆仑派逃走了一只大妖,潜藏在盛安城内,祸害人命数条,玉禅子亲自下山,才重新降伏此妖,为弥补门派看守失责之过,特向沧州王请了一命,在整个盛安城布下了一张灵网。”
昆仑派,明衡是知道的,时隔三百多年,玉禅子还在为跑丢的妖物发愁,满天下活蹦乱跳地捉妖,倒是似曾相识。
在她十五岁那年,皇城也发生了一桩妖物作乱之事,直到玉禅子火急火燎地奔来,才知道是昆仑派逃脱了妖物。
“若是我们不从城门走,还能关玉禅子什么事吗?”
陆溟摇摇头:“若是从天上走,触及那层灵网,昆仑派可能差人调查。”
明衡眉梢动了动,仍旧问道:“调查就调查呗,天下大道一家,又不是去偷鸡摸狗,为何不可?”
“有一件事我应该跟你说的,两百多年前,天下道门集于四象城,共同定下一项规定——凡道门人氏,不可干涉朝廷之事。道门各家互相督察,有犯者同伐之。”
陆溟平淡陈述着,看向明衡:“我也可越过灵网,不为觉察。”
明衡有些诡异地看她一眼,心里很想说:好了,知道你不敢,难为你铺垫这么多。
“既是共同商定的规矩,还是莫要触犯为好。”明衡顿时感觉自己深明大义极了。
虽说干涉朝廷跟她们八竿子打不着,但京都之地向来敏感,谁又料得背后是君子还是小人,更何况调查之事尚未明朗,存在不确定,行走于世,还是低调为好。
陆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明衡试着走了几步,腿已经不麻了,她往前拨开横在身前的小树枝,转头道:“先走吧,若是城门关了,我会难过的。”
“好。”
等到二人来到官道,路上行人还是挺多的。尽管仍有人向她们投来打量的目光,但所幸仅仅只是停在好奇层面。
明衡得意地一扬眉:“怎么样,还是我的方法好吧?”
陆溟不自在地摸了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眉头微皱:“有点紧。”
“忍忍吧,长老。”明衡打量着自己的作品,表示很满意。
这人一头银发变幻不了,是无可奈何的事,但若是拿块布把头发裹起来,倒是可以奈何的。
真得亏了陆溟袖里乾坤中,竟然还藏着一块流云锦,这种布料延展性极好,巴掌大的一片流云锦便可拉展至数十倍大小。
假如……
明衡眸子里含着笑从陆溟的脑袋掠过,假如这片流云锦不是黑色的就好了,此时陆溟一身肃穆的黑衣,缠着黑色的头巾,端着副寡淡的神色。
哈哈哈哈,好似隔壁村里死了郎君的寡妇。
陆溟不解地望着明衡憋笑的表情,观察了明衡片刻后:“你在想什么?”
明衡:“想……你穿什么都好看。”
陆溟:“……”
明衡一勾嘴角,之前她吃过的亏,怎么可能再犯,还好没让这人得逞。再说,她说的也是真话,只是没说完罢了。
两人随着人流走着,不到多久,气势宏伟的盛安城门立在眼前,看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一个排查着进城的人。
很快便轮到她们了,明衡装出三分纯洁、三分老实、三分疲倦再加一分愚蠢的眼神,从容不迫地从身穿甲胄的人旁经过。
“站住!”
明衡一顿,余光瞥见走在她后面的陆溟被拦了下来。
“看你的穿扮,不像是沧州人?”
糟糕!陆溟穿的衣服式样可是半点没变。
她昨晚洗掉了神霄宗的弟子服,换上了原先从李府顺来的衣裙,把破掉的袖子缝好后,也是一件好衣。
“这位官爷误会了,她是沧州人。”明衡凑了上去,灰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睛真诚地望向身旁身材魁梧的门兵。
“哦,你又是什么人?”
“小女从平城那边过来,家中有哥哥在京城经营买卖,前些天家里出了变故,托人捎了信件,却久久没有回复,小女没有办法……”明衡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得了得了,那她又是谁?”门兵不耐烦起来。
明衡抓住陆溟欲要动作的手,急中生智道:“这是我大表嫂!”
陆溟的神色有一瞬间被雷劈了的炸裂,耳边嗡嗡地回绕着这三个字。
“前些天大表哥意外病故了,按照表嫂家乡的习俗,要着黑衣一月,表示哀念,还望大人理解。”明衡用小指扫了扫陆溟的手背,以示安抚。
门兵脸色毫无掩饰的介意:“死人了,还跑出来干啥,真是晦气。”
“我与大表嫂没了生路,只能来找哥哥……”明衡声音虚弱,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
门兵神色一变,急道:“还不快走!别死在这里!”
明衡赶紧拉着陆溟进城了,再拖着,她可装不下了。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巷中,这才停了下来。
明衡松开抓着陆溟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陆溟,对方面无表情,瞧不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大表嫂?”
明衡:“……”
“我这不是事出突然,口不择言……”明衡对上她的目光,无辜道:“大表嫂是生气了吗?”
陆溟又被炸裂了一次,她眼角一抽,闷闷道:“别再说这个了。”
“还不是你这个心大的长老,我先前都跟你说了,这路上过往的女子没有一个是不穿裙子的,我建议你以防万一,现在好了,还真万一了。”
她们先前在官道上时,的确是有过这个担忧的,只是陆溟并不在意,也拒绝接受她换身同款裙子的提议。
陆溟自知理亏,嘴唇动了动,只是道:“去找个客栈吧。”
明衡从她脸上扫过,很轻地笑了一声:“好的,大表嫂。”
陆溟:“……”此时已经彻底裂开了。
明衡并指起誓:“哈哈哈,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谁叫不听高人言,这教训该该。
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天字上房,神霄宗不愧是大宗门,出手阔绰,提前给了十金酬劳,作为路上开支。
一金相当于白银百两,十金那就是一千两,就算是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京城,她都可以滋润好一段时日了。
明衡心情愉悦地晃着手里的包袱,听着金银碰撞的声音,然后愉悦地推开房门。
“倒是看着不错,这钱花得不亏。”
把包袱扔到桌上,明衡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转头就看见陆溟后脚走了进来。
“我去下面拿些饭菜,你饿了一天了。”陆溟道。
明衡怀疑地打量她一眼:“你确定?还是待会我自己去吧。”
不是她不放心陆溟,只是非常怀疑这人又会吓着楼下掌柜,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掌柜说话都打着啰嗦。
陆溟应道:“……好。”
嗯?怎么还有点委屈的感觉,明衡神色细微一变,尽量委婉:“那个……长老你其实已经做得挺好的了,下次你试着多笑笑,笑容是架起人间温暖的桥梁。”
成天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别人不害怕才怪。
陆溟略皱眉头:“清商也说过我木讷寡言,可是我觉得不需要说那么多话。”
明衡看着她认真地强词夺理,无奈道:“若是你这么想,这世间的很多都是不需要的,就连悲伤都是不需要的,但却没有人能逃得过悲伤。”
“但这不一样。”
“若是没了这么些不需要的东西,那么,我现在跟你的交谈,都是不需要的,因为这并非与我们需要的任务有关。”
陆溟低着头,忽然问道:“你也是吗?”
明衡:“嗯?”
陆溟:“悲伤。”
等等,她说的重点是这个吗,明衡扫她一眼:“这也是不需要的话,我拒绝回答。”
陆溟:“……”
明衡真心感觉这个长老真是奇葩,有的时候深沉如水,端的一副天人之姿的形容;有的时候却宛若稚子,对世俗人情懵懂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