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换下朝服的吴颐,正打算走进书房起草用以自辩的奏疏,却不料被吴夫人拦在门口。
自从凉州传来噩耗,发妻就再也没有和他碰过面,他忙于公务,也不愿主动多说什么,只要她不大吵大闹,就随她去吧。
吴夫人面色憔悴,比起重阳日已瘦削了不少,她原本丰润的脸庞显出了颧骨的凸起,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她站在月洞门外,拦住了丈夫前往书房的路。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生的好儿子临走留下的书信都不是写给我的,我可不知他如今在何处。”吴颐百思不得其解,与她僵持在院门口。
吴夫人垂下眼睛,咬着唇说出了三个字:“放过他。”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和严伯忠那老匹夫能一样吗?他要是死在狱中,我名声还要不要了?”吴颐怒极反笑,“我不仅不能害他,还要把他毫发无损地弄出来。”
她闻言缓缓移步,让开了通往书房的路。
对于林思齐诽谤上官兼恩师一事,金殿之上众说纷纭,有说他蔑视礼法要上廷杖的,有说起码要削职流放三千里的,吴颐上疏自辩以后力排众议,坚持要将他放出来,只提议他降职回翰林院修书。
“学生无状,一时糊涂,年轻人还是应该在翰林院再磨一磨性情。”吴颐站在殿上,神情诚恳,“臣身为他的师长,却没有教好他,这是臣的罪责,还望陛下开恩。”
正齐帝一想到未来诸事还得依仗吴颐,便下旨按他的意思办了。林思齐才在狱中关了两三日,闲来无事在狱中把老鼠的数目数了几遍,还为每个都取了名字,就接到释放降职的消息。
“又回到原处了。”林思齐被齐筠接出来的时候,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狱中阴湿,不见天日,又多鼠蚁,就算有方顺的关照,他还是害病了。
齐筠听他咳嗽,担忧地皱眉,搀着他的手臂说:“离回翰林院还有三天,这三天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别管旁的有的没的了。”
林思齐回到居安巷的小院只觉恍若隔世,被关在狱中的感觉并不好受,一想到他父亲生前在狱中被关押了整整一月,最后被收了贿赂的行刑官杖击至死,心脏仿佛被攫紧了。
齐筠端来煎好的汤药放在他面前,又为他拿来一碟蜜饯:“我看你吃完药再走,明天中午就会回来。”
林思齐端着药碗喝下一口,被苦得皱了一下眉:“你说那妖怪是因为身受重伤才要炼制那种邪门的丹药,你独自去可能应付?”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喊了我弟一起。”齐筠俯身捧着他的脸庞,吻上他还沾着药汤的唇瓣,品尝他唇上苦涩的味道。
直至林思齐被他亲得喘不上气,齐筠才将他放开,他站在深秋午后的阳光里,对林思齐笑道:“我还要和你同甘共苦五十年,怎么舍得出事?你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回云梦泽吗?”
林思齐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对齐筠说:“那我明天中午等你吃饭。”
翌日中午,林思齐照旧做了齐筠喜欢的河鱼豆腐汤,等到日过中天,饭菜凉透了,齐筠也没有回来。他独自坐在那棵樟树之下,心中涌起了孤独之感。
从青竹镇回家以后,齐筠与他几乎寸步不离,鲜少有与他分开的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总算是尝到了。
“林公子,出事了!”一身红衣的齐虹推门而入,他急急忙忙拉住林思齐的手臂,就要带他走,“你一定要劝劝他,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上忙。”
“云梦泽离此地太远,我怕老师收到传讯赶过来,为时已晚。”齐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飞向京郊的农庄,待在乌蝎起炉的小院落了地,林思齐就见到这样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本来晴朗的天穹之上,聚集着一片庞大的金云,云身隐隐闪着深紫的电光,齐筠跪在小院中央,旁边是在打斗中被击倒的巨型丹炉,从炉中倾覆而出的火焰落在地面上熊熊燃烧。
齐筠那件竹叶暗纹的青衫已经损坏严重,被暗红的血迹浸透,他昳丽脸庞苍白如纸,嘴角下颚满是鲜血,血水顺着他的下颚线条,一滴一滴落在地面,将泥地染出一片灼目的猩红之色。
他的佩剑青霜还插在严良与乌蝎的身体里,一把剑先是贯穿了严良的胸膛,再从乌蝎的后背穿刺而出,青霜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煞气,发出阵阵受污的悲鸣。
林思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狼狈的齐筠,他第一次见到齐筠的人身,是在临江之上的航船,舟女清亮的歌声里,齐筠扮成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与他搭话,在秋水楼落日的余晖之中,齐筠对他露出微笑。
齐筠在他面前永远是衣冠楚楚,笑意盈盈的模样,他并不是本性温和的妖怪,却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他一个人。
临昌城外遇到乌蝎的那一次,是林思齐头一回见到齐筠受伤,他曾经大言不惭说自己想保护齐筠,却又一次面对现实无能为力。
名动天下的林探花常被人艳羡,弱冠之年高中一甲,又深受正齐帝和吴颐的信任,人人都觉得他应该春风得意。可是只有林思齐自己知道,他虽居一甲,清贵翰林,保护不了自己的友人,保护不了京郊之外的百姓,也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
年少轻狂之时总以为只需勤勉就能无不可行,历经世事才知终有穷尽。若是齐筠不在了,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晚了!筠哥已经入魔杀了乌蝎和严良,残害凡人的天罚是躲不过了,已经落下的那一道天罚是因为他抛却正道入魔,要了他五百年道行和半条命,现在落下的这一道乃是因为他半步飞升,还残害凡人,罪加一等……”
齐虹站在院门口不敢靠近,天罚无情,若有在范围内感知到另外的灵气波动,只会判定为外力干涉,威力暴涨数倍,必将让院中的修行者都尸骨无存。
“阿筠,我才一天没见到你,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林思齐心神俱震,跌跌撞撞地奔向他,他在齐筠身边坐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
一刻钟前,齐筠站在院中与吃下丹药的乌蝎对峙,齐虹正站在院外破坏乌蝎设置的聚灵阵,谁知聚灵阵遭到破坏之后,院中升起的是你死我活的困阵。
“怎么会这样?”齐虹想冲进院中,却发现自己被结界挡在院外,这结阵的材料是数十孩童的心肝,由于生前极为痛苦恐惧,阴煞极重,稍有不慎可能会污染齐虹的灵台。
“齐筠,我还是比你们多算了一步。”乌蝎抽出蝎尾剑,怨毒的双眼里难掩兴奋之色,“我们的恩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你大费周章想做什么?”齐筠手持青霜,面沉如水。
乌蝎用蝎尾剑指向站在旁边的严良:“你不会不知道困阵的破解之法,院中三者,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要么我杀了你们两个,要么你杀了我们两个。”
“若是我杀了你们,你的情郎一定会肝肠寸断,若是你杀了我们,你的仙途就到此为止了……”他放声大笑,“我躲在这里养伤,你却尽享花好月圆,还能飞升有望?你应该问问我愿不愿意。”
严良无奈苦笑:“我今年出门真是没看黄历,识人不清的毛病犯了两次,一次是刘天雄,一次是这位‘仙长’,就当是我作恶多端的报应吧。”
乌蝎挥动蝎尾剑,霎时天地风云变色,他服用丹药后,功力暴涨,比原先的半步成魔有过之而不及。
“你想打过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任自己入魔……时间不等人,你最好尽快做出决断,我的剑可是很快的。”他从地面掠起,泛着寒芒的剑尖直取齐筠心脏。
齐筠勉强闪身避开,却被他刺中肩膀,服用过丹药的乌蝎已经并非他独自可以应对,他原本也没有想过要独自应对乌蝎,若是齐虹没有被挡在院外,他们联手对付乌蝎不在话下。
“筠哥,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已经向老师传讯了,老师一定会有办法的!”齐虹站在院外大喊,“林公子也不愿意你入魔,你一定要撑住……”
齐筠回过神来的时候,乌蝎和严良都已死,身上传来千刀万剐般的痛楚,近在咫尺是面带忧虑的林思齐。
“阿乐,你快出去吧……我杀了严良,这道天罚是躲不过的……”他抬头望了一眼金中带紫的雷云,气息虚弱,咳出一大口血,血迹落在林思齐的前襟上,“你肯定会生我的气,我让你失望了……”
“你再赶我走,我真要生你的气了,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要和我‘同甘共苦五十年’,现在就不作数了?”林思齐抬袖为他细细擦去脸上的血迹斑斑,“事不过三,你不准再骗我。”
“我还有余力抵挡一二,可是你要是不走,必死无疑……你有大富大贵的命格,何必被我连累?”齐筠眼中带泪,“还能看你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林公子,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会死的!”齐虹站在院外声嘶力竭地喊道。
话音刚落,天穹之上的金紫雷云突生异象,隆隆作响,一道遮盖半边天空的电光闪过,声势浩大,有如万钧之重的天罚从天而降。
齐虹目不忍视地闭上眼睛,片刻后才逼自己睁开。林思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齐筠脸色苍白更甚,二人的衣衫都被浓稠的鲜血染红,院中央的地面上血流成河,他们的血水混在一起,深深浸透泥地。
“阿乐……”齐筠强撑起身体,伸手去摸林思齐惨白的脸庞,他没有探到鼻息,俯身吻住林思齐的还有余温的双唇,只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他又无措地伸手去摸林思齐的胸骨,发现他的蔽骨已断,每一根肋骨都被天罚劈得粉碎。**凡胎又怎能抗下连修行者都抗不下的天罚?
天上的雷云逐渐散去,齐筠抱着林思齐五脏六腑俱损的尸体,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了因果心切,也不会让你受到无妄之灾。临昌城是一次,这回又是一次,上天早已提醒我,我因果已尽,却是我执迷不悟,痴心妄想不愿离开。”
“我应该听无为的话的,他虽然疯疯癫癫,却也是韩湘子之徒,又怎么会算错。”
“阿筠,若不是你的恩公为你挡下最后一道天罚,你已经魂飞魄散了。”
姗姗来迟的何惠娘翩然落地,她声音悲戚,衣袂飘飘,手中所持不是荷花,而是一把镶着金珠的宝剑。
“老师,筠哥他不是故意的……”齐虹看到何惠娘手中陌生的长剑,以为她是要效仿吕祖诛杀戚烛,是来替天行道的。
“这剑上镶嵌的是戚烛的龙珠,经过吕祖数百年的净化,可以为你削去恶骨,还不会危及你的性命。”
何惠娘走到齐筠身边,撩起他脑后沾满血迹的长发,用剑刃将后颈处凸起的恶骨挑出。
齐筠苍白脸庞上露出痛苦之色,恶骨与神魂共生,削去恶骨的剧痛如剜心挖肉一般,这样的痛楚却也及不上他目睹林思齐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锥心之痛。
他双眼流下两行清泪,滴在林思齐沾满鲜血的衣襟之上。
齐筠从第一次见到林思齐的时候,他还没有门栓高。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孩子,听话懂事,跟着母亲不哭不闹,会偷偷将他放进药篓里避过捕蛇者的耳目,将冻僵的他放在胸口回暖。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洗手作羹汤,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对他舍命相救。林思齐十年寒窗,从贫穷的青竹山走到繁华的京城,他还没做出一番功业,年轻的生命就因齐筠戛然而止。
齐筠是世上最希望林思齐幸福快乐的人,如今他却亲手葬送了这份美好的愿景,愧疚与悲痛恍如两把交错的尖刀,仿佛要剖开他的肚腹。
那截罪魁祸首被何惠娘摔在地面上,有如活物一样扭动哀嚎,离开寄生后它承受不住天地之间的灵气,很快化为飞灰。
“林公子可是……魂飞魄散了?”齐虹试探性地发问。
何惠娘并未言语,一挥袍袖,霎时间院中由昼转夜,逆转阴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只有一盏幽冷的孤灯。
站在院中茫然无措的两位阴差朝她恭敬行礼:“第八十七组牛头马面,见过仙姑。”
一人戴牛头,一人戴马面,皆是一身玄衣,腰间各挂一盏玉佩大小的袖珍魂灯,一盏灯面上用墨笔写了“严良”的名字,一盏灯面上写着“林思齐”的名字,两者的区别在于严良的魂灯是亮的,林思齐的魂灯是灭的。
“这两人本来都寿数未尽,我们也觉得古怪,尤其是这位年轻的小公子,他没有魂飞魄散,灵魂却不知去何处了,我们在院中搜寻许久,都没有头绪……”
“也就是说……阿乐没有魂飞魄散。”齐筠抱着林思齐的尸首,沾着血迹的脸庞露出欣喜之色。
他朝何惠娘下跪,前额触地,语气卑微:“老师,此事是因我而起,本该魂飞魄散的是我,还请您救救阿乐,我愿意接受上界的任何处罚。”
“天罚劈死凡人之事前所未有,上界定会还他一个公道。不过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人间,只能去阴司一探……”
何惠娘面对这样的徒弟也是心疼不已,她将齐筠从地上扶起,伸手向他输送灵力,又用锦囊敛了林思齐的尸体,交到他手中。
齐筠很是小心地将锦囊护在心口,院中众人转瞬消失不见。
王诚泽躲在屋里听了半天动静,如今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打开一道门缝观察院中的情况,他看到院中无人,大着胆子跑了出来,发现乌蝎和严良死不瞑目的尸首吓得惨叫一声,一路向外跑去。
农庄中的哑奴都已作鸟兽散,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见。王诚泽在荒野里狂奔,倒在一户农家门前。
待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自家的大床上了,鸿胪寺卿夫人守在一侧,见他醒了,大叫一声:“我的儿子,你没事吧!”
“娘,都是宰相干的!”王诚泽忍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