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何人并不重要,日后你我未必没有再见之机。”
听完这句话,顾灵均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趴在独孤昼怀里,脸颊上全是湿漉漉的泪水。
独孤昼显然已经想起了生前的全部,顾灵均甚至觉得他想起全部的时间比这个梦更早,只是尚且抱有暂时逃避的心态,毕竟这样的过去实在太过残忍,足以让一个人对生命抱有的热情从燃烧的柴薪变成一堆散发着灰尘气味的余烬。
“朝光,你还会因为以前的事情难过吗?”顾灵均伸手抱紧独孤昼的腰身,用脸颊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不要难过,我以后会待你好的。”
独孤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既然我已经忘了,又何必再想起。待我重入轮回,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你不胜酒力,还是先睡一觉吧,明日我们还要出城。”
顾灵均听到他说“一笔勾销”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有些不安,独孤昼说的“一笔勾销”到底仅仅指他生前的一切,还是包括和自己的这段萍水相逢,他与独孤昼之间产生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助人为乐的范围。
重入轮回,投胎转世,应该会把所有都忘掉吧?明明他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独孤昼能够落叶归根,与兄长团聚,获得崭新的人生,可是在这个目标即将实现的时候,他又觉得不舍。
若是一条鱼只活在大户人家庭院中的池塘里,它会无知无觉地在池水中悠游度日,不知江河湖海之广大,不会察觉自己被束缚的处境。可若它在烟波浩渺的水域中肆意地游览过,见识过池塘以外的风景,又怎能安心回到小小的池塘?
在遇到独孤昼以前,顾灵均的人生与寻常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他是顾家的幺子,在父母兄姊的爱护下长大,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使年年废书走市观,亲朋好友也不舍得责骂一句。
若是他没有遇到独孤昼,可能会在合适的年龄,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落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只是他遇到了独孤昼,见识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景,一路上的种种怪异离奇,危险的、惆怅的、恐惧的、惊喜的,都为他的人生增添了靓丽的色彩,以至于从前视为港湾的家庭,也变成了锦缎织就的牢笼。
这一颗已经出走的心要如何才能收回?
正当顾灵均注视着独孤昼沉静如海的眼睛,打算说些什么时,旁边原本紧闭的窗户突然大开,絮絮的飞雪伴随着一阵寒风吹进室内,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大胆!你可知挟持活人该当何罪?”一个清瘦的身影从窗口跃入室内,原来是一个作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他面如冠玉,约莫弱冠年纪,手中持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泛着寒芒的剑尖直指独孤昼。
顾灵均连忙站起,大声辩解:“这位道长还请高抬贵手,你误会了,朝光并没有劫持我,我是自愿帮他的。”
“在下三清山葛淇。”年轻的道人三言两语交代清楚自己的来历,对顾灵均说,“顾公子,你可真狠心,竟然连父母亲人也不顾了么?你的母亲为你险些哭瞎了眼睛,你应该知道她向来有目疾。”
顾灵均咬唇答道:“我承认是我不孝,只是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我的父母从小就教我,一定要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你这么信任他,他信任你吗?若是他也同样信任你,为何还会对你有所隐瞒?”葛淇看向独孤昼,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
“什么隐瞒我?他有事瞒着我?可这一路上,他要害我早就害了,哪里有拖到现在的必要?”顾灵均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阴狠毒辣的人。”
谁知独孤昼闻言,沉默半晌,不仅没有否认,还点了点头,他艰涩开口:“……楚声,我的确有事情隐瞒了你,只是并不是坏事,而我也有我的苦衷。”
“一路上你见到的、知道的,都是真的。”他用饱含愧疚的眼神注视着顾灵均,轻声说道,“……若是你想恨我,便恨我吧,索性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要尽了。”
顾灵均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仿佛听不懂独孤昼在说些什么,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心中酸涩无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独孤昼在这人世上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认为对方也像自己信任他那般信任自己,到头来竟然是错付了。
“……原来你也会有不肯告诉我的事情。”顾灵均讪笑两声,脸色苍白如纸,连声音都隐隐在发抖,“也是,若我不是通幽之体,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他吸吸鼻子,哽咽着说:“不过我不会反悔的,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顾公子这又是何必,乖乖与贫道回陶阳见家人不好么?何必为一个滞留世间千百年的孤魂野鬼伤神。”葛淇继续劝道。
独孤昼抬手替顾灵均拭去泪水,无奈道:“你若想回去,便回吧。即使不能魂归故里,能够到离故乡这么近的地方,我也十分感激。”
顾灵均摇了摇头:“你这个傻瓜!他只说要带我回去,没有说要怎么处置你!我要看到你轮回才安心。”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张开双臂抱住独孤昼,向飘雪的窗外倒去。独孤昼一时讶然,却很快搂住顾灵均,两人平稳落在被雪染白的瓦上,将瓦上的一小块积雪压平。
葛淇见多了执迷不悟的痴心人,随即紧跟在后,一剑疾速刺出。
只是他刺向的不是独孤昼,而是顾灵均。
独孤昼来不及拉开顾灵均,灵宝弓又被他们落在客栈里,他只好挡在顾灵均身前,用自己的身体生生接下这一剑。银白长剑刺入他的左胸,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像是纸页在火焰里燃烧所发出的声响。
葛淇见计谋得逞,不禁幽幽开口:“贫道的长剑只会伤及妖鬼,这一剑可谓是阳谋。”
独孤昼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神情凝重,他微微皱眉,用手捂住受伤的部位。顾灵均来不及去想葛淇话语中的言外之意,见到独孤昼为自己受伤,不禁心急如焚,连忙追问:“朝光,你还好吗?”
独孤昼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虚弱:“……我没事,还能走。”
他搂着顾灵均从瓦上一跃而下,落在客栈的后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直直冲向马厩,随手牵过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将顾灵均推上马鞍,随即翻身上马,骑马向客栈外狂奔而去。
顾灵均死死拽住马鞍,在剧烈的颠簸中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他原本想追问独孤昼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只是现下实在是问不出口。
二人就这样纵马一路来到城门口,此时城门还未开,值夜的看守被急促的马蹄声吵醒,连忙起身喝止,只见独孤昼头也未回,侧身单脚踩着一边马镫,一掌劈向粗重的门栓,门栓竟然应声而碎。
看守瞠目结舌,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呼救,二人便骑马一路渐行渐远了。
顾灵均听到身后的独孤昼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半捂着脸问道:“朝光,你怎么样?是不是伤得很重?”
“我没事,他还在追。”独孤昼的声音有些虚弱。
顾灵均闻言扭头向后看去,一时惊骇不已,只见那道人御风而行,宽袍广袖飘逸而飞,论速度不比他们疾驰的马匹慢。
他们一路狂奔,离张掖城愈来愈远,连□□的马匹的步伐都逐渐缓慢下来,显得力不从心。顾灵均只觉得天地之间白茫一片,空寂无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百草尽折,漫天飞雪。
这便是冬日的离原了。独孤昼疑惑道:“……不追了?”
顾灵均回头看去,发现已经看不到那个神出鬼没的身影,不禁重重松了一口气:“真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家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发现□□的骏马驻足不前,独孤昼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怎么了?”
他转回正面,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站着两个极为高挑强壮的身影,二人都穿着漆黑如夜的衣袍,戴牛头者手持铁链,戴马面者手持钢鞭,气势汹汹地拦住了去路。
而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前狼后虎,插翅难飞。”
葛淇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一步步靠近他们身后。
马匹焦躁不安地喘息着,在原地胡乱踏步,独孤昼只好与顾灵均一齐下马,重获自由的马匹很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雪夜里,只留二人在原地。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顾灵均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下总算是无路可退了……
“原来是葛天师,久仰久仰。”牛头马面同时向葛淇抱拳行礼,“多亏葛天师与我们里应外合,才让他们丢下灵宝弓。若非如此,我们不敢贸然出手。”
“不必多礼,贫道不过是受人所托。”葛淇微微颔首。
“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独孤昼轻轻拍了拍顾灵均的肩膀,他捂着被葛淇刺过的伤口,朝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楚声,你能送我回离原,我已经很感激,不敢再奢求太多……”
“可是、可是你还没有见到你的兄长……”顾灵均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各位大人真不能宽限些时日?他也不是故意滞留人间不肯转世的。”
从小到大他从未求过什么人,如今却低声下气地与阴差、葛淇讲话,只求他们能够再给独孤昼一些时间,让他与兄长团聚。
独孤昼拂落顾灵均肩头的薄雪,缓慢地朝他摇了摇头:“你的家里人一定很担心你,还是回去吧。”
顾灵均倔强地摇了摇头,语气近乎哀求:“……就不能用我的阳寿为他多换几天吗?君子尚且有成人之美,诸位想必也不是不近人情之辈。”
牛头嗤笑一声:“这位公子未免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的阴差,哪里称得上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万事皆是秉公处理而已。”
“让诸位久等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灵均忍不住转头望去,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独孤夜的鬼魂,“我也是最近才恢复意识。”
他仍然穿着顾灵均梦中的服饰,只是上面没有血迹,呈现出一尘不染的整洁。
独孤昼眼神一亮:“兄长……”
“我们并非有意滞留于世,只是当年为歹人所害,难以离开埋骨之处。”独孤夜向众人解释道,“既然我们已然团聚,如今即刻便可转世。”
马面微微点头:“如此甚好,我们也不愿妄动刀兵。”
顾灵均看向独孤昼,只觉得一切来得如此仓促,他往日里总以为他与独孤昼的分离会在特别的一天,没有想过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甚至无法好好告别。
葛淇长叹一声:“顾公子,你真是痴人,事到如今还不肯回魂。”
他闭上双眼,口中念起晦涩难懂的法决,双手结印,拍向顾灵均的头顶。顾灵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欲作呕,在他眼前一黑之前,唯一记住的是独孤昼的眼神。
其中浓郁的内疚、不舍,让顾灵均心头一紧,事实上他也不愿意与他分开……
顾灵均揉着额角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陶阳老家的床上,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春晓见他有了动静,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喊道:“少爷,您终于醒了!太好了!人没事!”
“什么意思?”
“那日你夜不归宿,我按照卢浩楠的话去悉昙寺后院寻你,却发现你倒在地上没了呼吸,桌上还是残羹冷炙……老爷夫人还以为你死了,可你没有呼吸,却有微弱的脉搏,只好暂时停尸家中,谁知一停就是大半年。”春晓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转身跑出房门,“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