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均只觉一阵眩晕,心脏在他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独孤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凯旋的青年将军本应迎来一场隆重的庆功宴,他头发花白的父亲会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亲手为他系上金狼腰带,宣布他为高车族的新族长,自己从此退居二线。
他的妻子贺兰雪会盛装打扮出席,抱着他们年幼的孩子,为丈夫献上一个甜蜜的吻。
然而独孤雄的儿子、贺兰雪的丈夫、一个年幼孩童的父亲、独孤昼的兄长,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回应他们,他现在只是一具鲜血流尽的尸体。
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扼住顾灵均的咽喉,他连忙奔向方才进不去的殿门,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宫人,连殿门也没有任何人的把守,这对宫中而言是异乎寻常的事情。
他试图踏过门槛,只觉有一种古怪的外力在阻拦他进来,这外力重若千钧,顾灵均只好咬牙用尽全力去推,就像推动一扇看不见的铜门。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闯进了殿中,胸前的玉锁发出莹润的微光,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顾灵均注意到玉碎之声,只低头看一眼,便不管不顾,快步上前,此时此刻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独孤昼的安危更重要的。
好在独孤昼还好端端地坐在桌案旁,这让顾灵均悬着的心脏又放下来,只是慧谷禅师仿佛能够看到顾灵均一般,用嘲讽的眼神遥遥望了他一眼,随后又很快移开视线。
正当顾灵均打量着桌案上的灵宝弓,独孤昼突然捂嘴重重咳嗽了两声,殷红的血液从他的嘴角不可控制地流出,沿着下巴断断续续滴进茶杯,在茶水里留下猩红的色泽。
独孤昼露出茫然的神情,还有一丝不可置信:“……怎么会?阿耶?”
萧观南从桌案上拿起灵宝弓,这件他送给养子的十五岁生辰礼物,灵宝弓的弓身衬得他的手指纤长而苍白,他低头打量着这把名将传下的神弓,俊美脸庞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他低声开口:“朝光,‘断肠’无色无味……很快……你就解脱了。”
“只是我不忍心让你再受苦,还是我亲自送你上路吧。”萧观南攥紧了灵宝弓,精致的面容有些扭曲,他似乎在痛苦,又似乎在狂喜,秀美的长眉微蹙,唇角却又高高上扬,握弓的手掌抖若筛糠。
独孤昼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一张口,就被自己吐出的血水呛到,只好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断肠”是无色无味的剧毒,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招,四肢软绵无力,五脏六腑破裂而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歹毒的药物会被向来最疼爱自己的萧观南用在自己身上。
“你这个疯子!他有哪点对不起你?”顾灵均只觉又惊又怒,他从未像此刻这样生气过,从前他总以为自己看萧观南不顺眼是自己与他不投缘,看在对方对独孤昼很好的份上,愿意忽略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感,直到今日看清血淋淋的真相,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冲上前抱住独孤昼,却被挡在三步以外,无法再靠得更近,只好死死瞪着闭目打坐的慧谷禅师,而对方只是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萧观南用乳白的衣袖轻轻擦拭独孤昼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满怀爱怜,他走到独孤昼身后,让中毒的养子仰躺在自己怀里,随后拿起灵宝弓,用弓线勒住独孤昼的脖颈,缓缓收紧。
独孤昼的双眼中溢满泪水,口鼻已被血水灌满,他望向虚空的眼神并不是怨恨,而是悲恸。
“朝光,不要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顾灵均喃喃低语,他故伎重施,撞向看不见的阻隔,直至精疲力竭才冲到独孤昼身边。
只可惜为时已晚,独孤昼已经没有呼吸了,他胸口的衣襟被血染红,脖颈上是一道清晰的勒痕。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顾灵均望着萧观南怀里的独孤昼,霎时如坠冰窟,他回想起望江楼的那一夜,梦中独孤昼与他耳鬓厮磨时,脖颈上那一圈细微的伤痕。当时他还在思索是何物造成的伤口,今日方知是灵宝弓的弓弦形成的勒痕。
让独孤昼在世间停驻千百年的心结是如此简单,前因后果并不像顾灵均以往设想的那样复杂。貌比檀郎、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没有战死沙场,没有卷入滔天阴谋,而是被从小到大待自己极为亲厚的养父用生辰礼物亲手杀害。
顾灵均明白眼前的一切只是揭示真相的梦境而已,独孤昼早已死在千年以前的夏日,可是亲眼目睹恋人的死亡,依然让他痛苦万分。
萧观南并不知道来自千年以后的陌生人目睹了这一切,他抱着养子逐渐失去生机的尸体,神情哀戚,低声喃喃:“……我以为我会得到解脱,可是我却依然这么烦恼。”
“慧谷禅师,您说这是什么缘由呢?”
慧谷禅师如老僧入定,连眼睛也不睁开,幽幽道:“陛下须知‘乐极生悲’,而悲极也会生了,您杀了他,就再也不会有破戒的烦恼了。”
“借禅师吉言,愿我以后不再苦恼,成为汉人的仁君圣王。”萧观南随手将灵宝弓丢弃在地,轻轻放平养子的尸体,他努力忽略自己的锥心之痛,却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顾灵均颤抖着身躯跪在独孤昼的尸体面前,他伸手轻轻抚上独孤昼尚有余温的脸颊,低头吻上他沾着血迹的唇瓣,可是独孤昼却并没有醒来。
“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你永远想不起来该多好,等你到离原见了你的兄长,解了思乡之愁,便不要轮回,索性和我回陶阳好了……”他低声道,“我们一起来到这里,也应该一起离开,我可以带着你到处游山玩水,就像写下无数名篇的徐霞客那样,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
紧闭双眼的独孤昼无法回应他。
就在顾灵均黯然神伤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泪眼婆娑的贺兰雪一身盛装闯了进来,她抱着年幼的孩童跨过门槛,腰上是象征高车族领袖身份的金狼腰带。
“萧观南!你的心肠像蛇蝎一样歹毒!”她的声音尖细而凄厉,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宫殿中久久回荡,“你杀光了我家的男人,却要假惺惺地放过我和孩子——”
“不愧是女人,这么快就能发觉事情不对。”萧观南站在独孤昼的尸体旁边,他忽然笑了,眼角却还残留着泪水,“贺兰家与独孤家世代交好,你出身高贵,又与独孤夜青梅竹马,佳偶天成,人生可谓一帆风顺,又怎会明白朕的苦楚……”
“朕一出生,生母即被赐死,加上自幼体弱,不被先帝所喜,与诸位兄弟更无手足之情,还未及冠便被送往南朝为质,忍辱负重,九死一生,所幸得到叙白相助,才回朝继承大统,紧接着又是独子夭折,发妻病逝……”
“叙白钟情于朕,奈何朕心不如他心,朕只视他为知己好友;静娘与朕相濡以沫,奈何驾鹤西去,独留朕一人于世。”
“在朕最痛苦的时候,朕遇到了朝光。”萧观南望向独孤昼尸体的眼神充满眷恋与不舍,“朕视他如亲子,可却对他产生了**……”
“你说你视谢叙白为好友,却又对他外甥有了不干净的心思……”贺兰雪怒极反笑,“简直令人作呕!”
“这就是真相,朕不愿忍受□□的煎熬与人伦的拷打,金銮殿之上的衮衮诸公多半也不愿让独孤家立于朝中,所以才出此下策。”萧观南袖手而立,语气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你恨我吗?”
贺兰雪双眼含泪:“我不是恨你!而是可怜你!”
她的声音在宫殿里激起回声,怀中不谙世事的孩童被这样的场面吓怔,先是呆滞,随后嚎啕大哭,贺兰雪只好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强忍哀痛低声安抚几句。
待儿子不再哭泣,她抬起头深深望了萧观南一眼,如同巫祝念出一段古老的诅咒:“我可怜你失去这世上爱你的人,又亲手杀死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会后悔的!”
“洛阳城外,已经烧起来了……”她抛下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语,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殿。
萧观南讶异地眨眨眼睛:“你倒是貌柔心壮……只是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顾灵均一时还没在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伸手抓向被萧观南随手丢在地上的灵宝弓,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睁开双眼便发现自己坐在自家书房里,桌上正是《北梁书》,书页无风自动,哗哗作响,终于停留在了某一页。
他定睛细看,发现上面写的竟是之前自己从未看过的内容,说明流传于世的《北梁书》已经被人为删改过,这一本才是未删改的最初版本。不仅记载了独孤家三人的生平,也详细记录了萧观南杀人之事。
贺兰雪与萧观南在殿中对峙时,失去汗王的高车铁骑以庆功宴的名义诱杀了拱卫京师的汉人将领,趁乱动手烧毁了洛阳城外的农田,还一把火烧掉了粮仓。
他们无法占领这座城池,只好将洛阳围困起来,趁勤王兵马赶到之前,夺回汗王的尸体,攫取足够的利益回到离原。
围困持续了数月之久,期间城中外出传讯的士兵无一生还,王公贵族在惶恐不安中宴饮度日,街头巷尾时常出现饿死的尸体……各地太守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人马率先损失。
等到有人挺身而出为洛阳解困,时间已经从炎炎夏日来到了寒冷的严冬。贺兰雪带走了汗王与丈夫的尸体,和高车所有的族人,她承诺改变孩子的姓氏。
萧观南自从杀害独孤昼后噩梦不断,慧谷禅师提议他将尸体交给自己妥善处理。
他一边服食五石散,一边同意了慧谷禅师的提议,而后他的睡眠总算有所好转,不会再梦到那个年幼的孩子。只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慧谷禅师与吕侍郎从此把持朝纲。
名存实亡的皇帝死在了温泉别院,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乌黑的鬓发和睫毛上落满了白雪。
“人在做,天在看。”虚空中一个清亮的男声传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七星锁魂阵的功效不止永世不得超生这么简单,还会让困在阵中的魂魄渐渐消散。慧谷禅师机关算尽,怎么也不会知道,为独孤昼钉下七星锁魂阵的棺材匠人出于怜悯,偷偷少了一钉。”
顾灵均合上《北梁书》,茫然四顾,小声开口:“请问阁下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