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二位稍安勿躁,我对二位实在是有事相求。”黄彦对他们拱手一礼,“我为此事在关帝庙求签,签子乃是‘赵五娘寻夫’。许公为我解签,告诉我破局的贵人乃是一顾姓公子,又为我将二位引来此地。”
她微微皱眉:“此事实在太过离奇……许公也是担心二位不信,才出此下策。”
“莫非又是狐鬼花妖之事?不过我已经对这些司空见惯。”顾灵均饶有兴趣地问道。
独孤昼沉默不语。
黄彦从怀中掏出一面精美绝伦的铜镜,平放在桌案中央,她用手轻轻抚过光滑的镜面,镜面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在半空中形成一块方形光幕。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我本是贵妃娘娘养的一只黄鹂鸟……”
顾灵均疑惑问道:“贵妃娘娘?你说的可是曾经的万贵妃?”
说到“贵妃”二字,顾灵均只能想到万贵妃,她原本是一名宫女,护佑当时尚且年幼的皇子在水深火热里长大,皇子登基以后感念旧情,封她为妃,从此盛宠不断。
黄彦摇了摇头,她望着桌案上的那面铜镜,不禁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她此刻的神情是顾灵均从未见过的,就像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后裔怀念曾经的钟鸣鼎食,眼神中盛满了盛景不再的忧伤、遗憾。
“不。”她的声音极轻,似乎在担心再大一点便会惊醒一场易碎的梦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我的主人乃是杨氏玉环。”
光幕随着黄彦的声音变换颜色,现出一幅色彩浓丽的图画。容颜绝美的宫装女子斜倚阑干,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除却杨妃,哪还有别人?
她乌黑的发髻高耸,髻间妆点着华贵的簪钗,旁人压不住的满头珠翠,在她发间竟被尽数压下,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杨玉环用白皙柔嫩的双手捧着一只翅膀受伤的黄鹂,她朝站在阑干上的白羽鹦鹉说道:“雪衣娘,这便是你救下的同伴?它可否与你一般吟诗献唱?”
白羽鹦鹉身形优美,气质端庄,如同五姓教养出的名门闺秀,它用脆生生的嗓音答道:“贵妃娘娘教习我诵读《多心经》,雪衣虽为一介禽鸟,也知‘救人一命胜于七级浮屠’的佛理。”
“娘娘菩萨心肠,想必也不忍见黄鹂为鸷鸟所食。”
“世上最知我心者,唯有圣上与雪衣而已。”杨玉环笑颜逐开,接过侍女手中的伤药与白布,亲手为黄鹂包扎,“既然你能讨得我的欢颜,不如便叫‘颜娘’吧。”
“这才是我最初的名字。”黄彦忍不住伸手去摸光幕之上熟悉的容颜,与站在阑干上的雪衣娘,却摸了个空。
“黄姑娘是想让我们救杨妃吗?”顾灵均感到一阵为难。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难道说黄彦有倒转时间之能,想要他们回到当年的马嵬坡?可是纵使二人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杨妃啊。
“杨妃早已在千年前便香消玉殒了,我想请二位救的不是杨妃,而是雪衣娘。”黄彦言辞恳切,望向光幕上白羽鹦鹉的眼神满是柔情。
“雪衣娘不是据说被鹰所杀吗?我在《明皇杂录》里看到明皇与杨妃还为它立下鹦鹉冢。”
顾灵均虽然不认得黄彦,但是却知道雪衣娘,全倚仗他不务正业时看的杂书。《明皇杂录》由中唐人士郑处诲所撰写,其中记载雪衣娘乃是岭南上贡的白羽鹦鹉。
它美丽动人,聪明伶俐,善于吟诗诵经,深得玄宗与贵妃的喜爱,后因被猎鹰杀死,让二人极度哀痛,他们吩咐宫人埋葬雪衣娘,并将坟墓命名为“鹦鹉冢”。
“那是后人误传,其实雪衣姐姐并没有死,而是在安史之乱后被垂涎美色的蔡康世抓走,囚在这孔安国里不见天日。”
黄彦提起恨得咬牙切齿。唐玄宗极度爱鸟,宫中养有多种禽鸟,蔡康世这厮看似彬彬有礼,在安史之乱后翻脸比翻书还快,趁机掳走了雪衣娘。
她当年人微言轻,法力低微,若不是许云封救她一命,险些就要成为叛军的盘中餐。待她寻访仙山,苦修武艺,学成归来,时间已经流逝百年,到了赵宋天下。
她在人间苦苦寻觅,终于找到雪衣娘的下落。原来蔡康世由于修炼不当寿元将尽,不想被仇人找到,便躲进孔安国里当霸王。
蔡康世并未见过黄彦的人身,所以黄彦便更改名字,换作男装,在他麾下效力,帮助他镇压孔安国原本的部族,等待时机营救雪衣娘。
“顾公子既然得到了灵宝弓,可知灵宝弓有镇压禽鸟之能?每月十五乃是那老贼药浴的日子,届时他会脱下法衣药浴,只要有人在背后用灵宝弓朝毫无防备的他射上一箭,雪衣姐姐便能够得救了。”
独孤昼追问道:“就这样容易?你应当买通他的仆从,确保能够在十五近身,否则或许会功亏一篑。”
黄彦点头:“为了这一日,我已准备许久,保证万无一失。”
“那这个忙我们帮定了。”顾灵均信誓旦旦。
十五日月圆之夜,顾灵均换上仆从的衣物,站在巨大的露天圆形浴池旁,学着其他人的动作往里倒药材。
他向池中投掷药材的时候,忍不住用余光去瞥被锁在石柱周围的白衣美人,这便是黄彦心心念念的雪衣姐姐。
只见她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个粗重的铁圈,铁圈连着一条环环相扣的链条,紧紧镶嵌在石柱之上。
雪衣娘抬头望着天穹之上的圆月,神情哀戚地闭着眼睛,她双手合十,朱唇开合,不知口中在小声念些什么。
顾灵均在心里对独孤昼感叹道:“不愧是杨妃宠爱有加的白羽鹦鹉,这位雪衣姑娘,当真是清雅出尘。”
“岭南进贡的禽鸟,哪里会有粗笨的。”独孤昼一边回答一边闪身融入石柱之后的阴影。
顾灵均忍住去看独孤昼的冲动,随后跟着其他仆从一起离开了庭院。他站在最末,偷偷拐进一间落满灰尘的偏僻库房。
黄彦站在一堆杂物旁边,见到顾灵均进来,便问:“独孤公子已经就位了?”
顾灵均点了点头:“再过一刻钟,那老贼也要进去了。”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待在库房里的二人度日如年,顾灵均甚至将房中装满杂物的箱子数了四五遍,直至一声烟火在空中绽放的声音响起。
“不好!这是出事了!”黄彦连忙打开门,拉着顾灵均的手冲了出去,二人只觉一阵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若非黄彦的帮扶,顾灵均险些摔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孔安国还有地震吗?”顾灵均焦急地喊道。
二人急匆匆朝浴池的方位赶去,一路上都是四散逃亡的仆人。蔡康世本就不得人心,在危急关头根本无人去在意他的死活。
散发着浓重药材气味的浴池已经被殷红的鲜血染红,一只巨大的猎鹰尸体泡在尚且温热的池水里,以浴池为中心发散出足以掉下成人的数条裂缝,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逐渐扩大。
独孤昼拽着束缚雪衣娘的锁链,朝二人高声道:“这条锁链不知是何种材质,以凡俗刀刃根本无法劈开!”
雪衣娘满脸泪水:“颜娘,你们不用管我。那老贼将自己的性命与孔安国捆绑在一处。如今他死了,孔安国也快塌了。”
她抬手拭泪:“谢谢你来救我。”
“雪衣姐姐,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黄彦抽出佩刀冲到满脸泪水的雪衣娘面前,她注入灵力,三刀将锁链砍断,抱住摇摇欲坠的雪衣娘,对二人说,“快抓住我的衣角。”
顾灵均根本无法跟上黄彦的速度,他连滚带爬冲到石柱旁边,独孤昼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另一手紧紧拽住了黄彦的衣角。
经过一阵令人眼冒金星的天旋地转,顾灵均靠在独孤昼胸口站定,才发觉自己还站在官道上,他白日买的马匹甩着尾巴望着他。
黄彦搀扶着雪衣娘,与他们站在一起,而那个许云封拿出的锦囊,就直愣愣地躺在地上,原本精美古朴的锦囊燃起了妖冶的紫色火焰,很快化为灰烬。
“……孔安国,就这样没了?”顾灵均望着地上的灰烬,喃喃道。
黄彦解释:“佛家有三千世界的说法,这孔安国便是一处小世界。而在大世界的人看来不过像水珠一样渺小。”
“这就是为何南柯一梦让人怅然若失。”独孤昼补充道。
雪衣娘朝二人盈盈一拜:“雪衣多谢二位公子出手相救。”
顾灵均眨眨眼睛:“雪衣姑娘言重了,一方面这是举手之劳,独孤公子箭术卓绝,射杀老贼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另一方面我们也是受人所托,毕竟是收了报酬的……”
不知为何,一听到顾灵均提到报酬,黄彦突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雪衣娘关切问道:“颜娘,怎么了?”
“我准备的白银千两还在里面……我身上根本没有带任何财物。”黄彦难为情地小声说,“二位公子,实在是对不起。”
顾灵均的嘴角抽了抽,孔安国的覆灭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这件事情确实也不能责怪黄彦,那为二人引路的许云封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哎呀,能救到人就行,至于盘缠,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顾灵均朝她们露出微笑,“若不是实在缺钱,我们也并不会要报酬。”
“这怎么行呢?”雪衣娘摘下手腕上的两只银镯,一只递给独孤昼,一只递给顾灵均,“我身上也只有这些了,还是当年贵妃娘娘送给我的。虽说银子不值几个钱,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二位收下吧。”
独孤昼用眼神示意顾灵均收下,顾灵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镯,讪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二位姑娘日后有和打算?”
“雪衣姐姐受了内伤,我想带她去我的师门瞧瞧。”黄彦担忧地说道,她紧接着反问,“那你们呢?”
独孤昼淡淡回答:“我和楚声打算去离原。”
“离原?顾公子是陶阳人,竟然已经走了这样远的路。”黄彦的语气中充满惊讶,看向顾灵均的眼神带有一丝倾佩。
雪衣娘点了点头:“那便预祝二位一路平安。”
作者有话说:本章引用了李白写杨妃的诗歌,还有一句白居易的《长恨歌》,雪衣娘本事的出处已经在文中标明了。黄彦在关帝庙求签求的是第四十八签,签文乃是“登山涉水正天寒、兄弟姻亲那得安、幸遇虎头人一唤、全家遂保汝重欢”。虎头人被解读为姓顾、卢、虞的人。明朝嘉靖年间上海被倭寇围困,城中有人求到这张签子,后来朝廷派了将领来解围,那个将领正好姓“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