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江市之前,陈芷瑶拜托季逸和帮忙安排她跟阿瓜见一次面。
“看不到我,他是不愿意安心等待手术安排的。”
季逸和闻言冷笑:“你都不知道以后是在家里还是在牢里,有闲心思关心他不如多想想自己。”
陈芷瑶不言。
她的沉默似乎也一同惹怒季逸和,他忽然愤怒,原本放在桌上的水杯被他狠狠地掷在地上,裂成几块的玻璃片碾碎了照进来的阳光,清脆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颤动。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自己都快要完蛋了,还一门心思想着他?”季逸和不解,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陈芷瑶扯到自己的眼睛前面来,盯住她,努力找出一点点虚情假意的破绽,是假的吧,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哪里会有那么深的感情。
陈芷瑶拧过手,争执间的痛楚仿佛隔着一层薄毯碾钉子,她咬紧嘴唇,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同他多说。
“你……”季逸和看着她的眼睛,像整个人融进海里,开口差点要说错话,拐了个弯,他狠狠甩开陈芷瑶的手腕,“你应该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吧?”
“我知道。”陈芷瑶收回胳膊,半曲在怀里,另一只手揉开他印在身上的指印。
暗红的指印,仿佛侦探小说中亡者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个未解之谜。
现在她揉散它,胳膊的颜色归于统一,红的变淡,白的一如既往的白,指印如晨露一般蒸发干净。
季逸和不甘心,“陈芷瑶,如果季霖秋真像你说的那样,看不见你就不愿意配合手术,那这样的结局不就是我最乐得其见的,所以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你?”
“就当我求你。”她半垂下头,声音低进尘埃里去,“季逸和,拜托了,不要伤害他。”
她那么骄傲的人,再弱势的时候求人也要高高仰起面孔,连措辞都要字字在意,是合作,不是她单方面的求助。
可现在她却为了一个男人,向自己低头求人。
季逸和恨不得立马冲进医院里面杀掉他的哥哥,任凭温热而汹涌的鲜血裹挟住他全身。
然而满腔的恨意在碰到陈芷瑶的眼神时又瞬间软化下来。
“你放心,只要白无方不多话,你作为季霖秋的救命恩人,我爸是一定会感谢你的,到时候你肯定可以诶跟他见到面。”
“当然,只是见面。”他抛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拔腿离去。
季逸和办事的效率很高,不知他跟季恕悯说了什么,在跟季恕悯和季逸和两人吃了顿便饭后,陈芷瑶有一个能跟阿瓜单独见面的机会。
进入六月以后,整日细雨迷蒙,一路要热下去的夏天似乎被人突然按下暂停键,重复的都是阴雨连绵的坏天气。
雨水顺着厚重绿叶的纹路垂掉下来,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一场没有终点的长睡眠中。
但跟阿瓜见面的那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陈芷瑶在医院草坪的长椅上坐下,周围有不少的病人和家属在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
隔着好远看到阿瓜过来,他一见到她便兴奋地跳起来挥手,宽大的病号服套在身上,让他看起来更加瘦长。
陈芷瑶同样挥手回以招呼。
青草的味道混杂泥土的腥香一同拔地而起,浸没膝盖。
“芷瑶,好久不见!”阿瓜笑得快不见眼,“你最近那么忙,不需要过来看我的,沿水镇的工作要紧。”
他记得陈芷瑶还有好几个要做美甲,已经预约好的顾客。
“我怕老是放鸽子,她们会不高兴的。”
这几天陈芷瑶一直呆在江市,根本没机会返回沿水镇,预约做指甲的顾客,陈芷瑶已经给出解释并且赔付款项,至于奶茶店那边因为是淡季,她便直接辞职,店长也没挽留。
但陈芷瑶没告诉阿瓜实话,她抬起手,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头,提起嘴角笑着说:“我这几天没能找你,就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你不怪我吧?”
阿瓜使劲摇头,“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说到这里,他仿佛草尘过敏,整个人从脸红到脖子根,连耳朵都快烧起来了,他的眼睛不敢放在陈芷瑶的身上,可还是鼓起全身勇气,坚持说出:“芷瑶,我想成为你的依靠。”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瓜转向陈芷瑶。
他不要自己成为她的负担,总是令她困扰,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要做她的港湾,让她既可以扬帆起航遨游世界,又可以在她累的时候让她自在栖息。
陈芷瑶用力抓住长椅,放声大笑,笑得眼泪流出,旁边的阿瓜看她这样也搞不清楚状况。
从包里面找出纸巾,陈芷瑶拼命擦泪,可泪水依然从眼眶中前仆后继涌出,她深吸几口气,又缓缓呼出,在撞见阿瓜的目光后,她立刻条件反射般跳出一个笑。
“你在医院里面无聊,是不是天天都在看《阿牛之再见阿牛》?”
“我没有,这是我自己想的。”
抓住长椅的手发痛,指甲快要掐进椅子里,陈芷瑶用尽了力气才憋出一个笑来,她错开阿瓜的视线,向远方眺望,“是吗?”
声音轻不可闻。
真心换来质疑,阿瓜也不生气,谁叫他之前偷懒总是引用电视剧的台词呢,搞得现在说几句真心话也像从别人嘴巴里偷来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阿瓜絮絮叨叨向陈芷瑶说了好多这段时间他住院的情况。
每天睁眼吃什么药,医生检查身体的时候交代了哪些内容,自己住的地方,还有护士打针缠在手腕上的止血带,他还会跟他们聊天。
他给陈芷瑶露出自己的手来,青筋分明的手背上陷进几粒针眼。
阳光下的草坪柔软得像块大地毯,难得的好天气,周围晒太阳的人熙熙攘攘,他们所处在人群当中,只占据一张小小的长椅,仿佛海洋里的一滴水,微不足道又不值一提。
更深的草丛里跳出不知名的小虫子来,在鞋面上停驻片刻,收获一两声尖锐的惊呼后又跳进另一片的草丛中。
阿瓜跟陈芷瑶既看别人,又聊自己,对话琐碎而漫长,像梦呓,也像卷看不到尽头的长地图。
云层飘走,阳光温度上调,他们是烤箱里的饼干,摊开身体等候慢慢膨胀,黄油的香甜在不断发酵。
所以当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陈芷瑶觉得自己无比残忍。
“阿瓜,我们以后别在见面了。”
他甚至还没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的意义,侧歪着头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季霖秋。”她继续给她的谎言添砖加瓦。
“这又没什么关系。”
“可你的身份——”陈芷瑶深吸口气,好半会儿才继续说下去,给他们的关系定下一个无法挽回的死结,“让我觉得很有负担。”
语言是淬有毒药的利箭,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扎进阿瓜的胸口里,他的脸上立刻涌来毫无血色的白,连日来在医院里积攒的病气此时才显现出来。
陈芷瑶清楚阿瓜害怕什么,他在她面前从不掩藏,完全诚实地展露自己,包括他的脆弱和恐惧。
更加方便陈芷瑶一击即中。
“之前收留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怜,但现在的你,只让我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你爸爸让我停掉工作全心陪你,这可真不公平,就算我是蝼蚁,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围着另一个人打转。”
“芷瑶——”阿瓜急急辩解,“我可以跟你回家,可以不要季家的一切……”
“可是阿瓜你生病了。”陈芷瑶打断他的话,在他无言反驳的时候又适时提醒,“你看,你总是成为我的负担。”
阿瓜迅速成为一朵快要枯萎的花,“你又不要我了吗?”
“这次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不用害怕的。”
“可我没有你。”
陈芷瑶轻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阿瓜,你有没有想过我究竟要什么?”
这句话将他问住,阿瓜整个人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在陈芷瑶面前手足无措,他既想牵住她的手,又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会被注定甩开。
“那我该怎么做?”他想知道该怎样做才是对的,才不会给陈芷瑶带来麻烦。
“好好治病,不要拒绝手术,这样大家都能猜到是为什么,到时候又要我出面劝你哄你,我不愿意。”
“好。”他同意。
“好好生活,不要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来,这样弄得我得时不时过来看你,你爸爸把我对你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就算愿意补贴我出行的路费,但也不会考虑对我的工作的影响。”
“对不起。”他为季恕悯的态度抱歉。
“最后——”陈芷瑶压抑住自己波动的声线,“忘了我,像忘记你的过去一样彻彻底底地忘了我。”
忘记她撑伞收留他的下雨天。
忘记他们一起看的同片星空。
忘记挤在手机前龇牙咧嘴的自拍照。
忘记每个拨打语音电话才能睡着的晚上。
忘记快乐、忘记感动,这样才能更好地清空掉谎言和遗憾。
良久,阿瓜红着眼睛抬头,“芷瑶,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