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瑶小姐,请问有时间聊聊吗?”
一份警察证件摆放在她的面前。
陈芷瑶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来人,端来不知多长时间的咖啡已经冷了,凝固在木色的方形桌上。
“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低沉,没有多余的心情。
阿瓜的检查报告已经出来,太多专业术语像棉花一样塞进耳朵里面,她只记得医生的嘴巴张张合合,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消毒水的痕迹。
因为阿瓜的脑部曾经遭遇过重力撞击,再加上里面生成的肿瘤,所以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现在肿瘤已经长成五公分大,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手术。
如果拒绝手术,那么他的生命只有几个月长。
头晕、视线模糊,只是肿瘤发作的前期症状,如果不及时治疗,那么后续死亡就会像一根生长的藤蔓将他慢慢覆盖。
当场知道结果的只有三个人。
季逸和靠在墙边,听完医生的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一连被提醒几次室内禁止抽烟才回过神来,说了抱歉就带门出去。
陈芷瑶攥住阿瓜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坐在原地,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等意识回笼,她第一反应以为是医生说错,连问几句,“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他只是不按时吃饭,有些低血糖的症状,怎么可能一下生那么严重的病,怎么可能是脑子里面长瘤?
三人之中就数阿瓜最冷静,他安抚完陈芷瑶后问医生,“那请问做手术呢?”
“肿瘤的位置靠近脑动脉,情况很不乐观,手术的风险性很高。即使手术成功的话,也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的后遗症,比如失忆、失智,术后患者完全没有后遗症这个概率很小。”
这一番话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医生让他们先好好考虑一番,但当前阿瓜最好是先住院接受保守治疗。
住院手续是季逸和帮忙办理,陈芷瑶一直陪在阿瓜的旁边,他脸色白得像纸,但始终带有微笑,对护士和医生都保持友好。
唯一担心的便是费用,趁周围没人的时候,阿瓜悄悄问陈芷瑶,“芷瑶,我的病房是单人间,应该很贵吧?这是不是得花掉你很多钱啊。”
“如果要花很多钱,那我就不治了。”他表情坦然,“我不想你再为了钱受累了。”
他不要陈芷瑶为了他再度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闷热的屋子,走廊摇晃的吊灯,做饭的灶台安置在屋外,一下雨屋子内外都浸满了水。
他不要陈芷瑶为了他再度精打细算过日子,每一分钱花出去前都要反复犹豫。
好不容易熬过来的苦日子,他不要她再回去。
陈芷瑶说不出话,她只能反复安慰阿瓜,“没事,钱的事情我想办法,你不要担心。”
“你有什么办法呢?去求季逸和吗?”阿瓜握紧陈芷瑶的手,他想笑,但眼泪最终还是随着上扬的嘴角一起溅出,“如果我是季逸和就好了。”
“你怎么老是想要成为他呀。”陈芷瑶伸手替他擦干泪,“他有什么好的。”
白皙的单人床单被揉皱,桌上沾满泪的纸巾也被揉皱,陈芷瑶看到阿瓜很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可却怎么也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抽噎。
命运的浪头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兜头一遭,他们漂浮于海面上的小小船只被一下掀翻,只能抱着一块浮木各自远去。
陈芷瑶安抚好阿瓜睡下后,兜兜转转,来到医院外面的咖啡馆。
像她一样的失意人还有很多。
相同的故事有不一样的心境。
陈芷瑶只有在背着人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放肆哭泣,她小时候练就过一个本领,哭的时候不发出声,泪水默流,纵横一整张脸。
桌上纸盒里的纸巾很快被全部抽空。
哭到后面眼睛发疼,眼泪流不出,咖啡早已冷却,定格在桌上,成为标本。
陌生的男性警官这时展示他的证件,比看到人最先进入到她视野的是一张端正的证件照。
“陈芷瑶小姐,请问有时间聊聊吗?”
“有什么事吗?”她不想跟警方打交道,抬眼看他,也没在意自己已经哭到嘶哑的喉咙,定定地开口,“白无方警官。”
白无方毫不意外陈芷瑶的反应,毕竟自己都找上吴诗涵了,那对方肯定会第一时间跟自己的朋友说。
不过他还是为陈芷瑶能沉住那么久的气而惊讶,面前的女孩哭到眼睛通红,但依然不卑不亢,她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吗?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
白无方笑笑,索性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陈芷瑶小姐,我想问您的问题不多,就一个。”
“近期季氏集团的季霖秋失踪案不用多说,您一定是知道的。我想问一下您,在这个案件当中您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哦,差点忘了,季霖秋这个名字对您来说还是太过陌生,换个熟悉点,您习惯叫的——阿瓜。”
*
陈芷瑶带着白无方和另外一名警员小张回到那所临时住宅中。
风声潇潇,吹动竹叶应和,碎金一般的光影跳耀。
陈芷瑶并不认同白无方的指控,她倒了四杯水,“白警官,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阿瓜原来是季霖秋。”
她长叹一口气,眼眶再度泛红,拿纸压住眼角,“实不相瞒,刚才我还担心阿瓜的手术费该怎么办,现在这样正好,我可以把阿瓜交还给季家。”
旁边的小张听了陈芷瑶的话,一下跳起来,“陈芷瑶小姐,都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别撒谎了。你要是现在才知道季霖秋的真实身份,那你的高中同学季逸和怎么没认出他哥来?”
“我不清楚。”陈芷瑶侧身斜坐,靠卧在沙发里面,她最近太累,照顾阿瓜忙得脚不沾地,现在还要应付警方的盘问。
“白警官,我跟季霖秋的认识纯属偶然。今年二三月份那会儿,我因为欠了太多的钱走投无路想要跳海,就在海岸边上我捡到了他,我哪知道他的身份,当时心善,想把人救回家,谁知道第二天他一睁眼就说自己失忆了,我不想去报警,光背调就要填一堆,所以就让他自己离开找警察。”
“但没想到过了几天,我出门的时候偶然又碰到了他,他虽然失忆但又不肯再找家人,我看他可怜才收留的他。白警官,我为了他一个女孩在小镇上忍受流言蜚语,跟家人决裂——”
陈芷瑶仰起下巴,攥紧了手里的纸张,此刻她有泪也不流,瞪大眼睛看向白无方,缓缓吐出,“你认为我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
“季逸和认出他哥来又不吭声,这个问题你不应该去问他吗?”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跟他更没什么联系,就碰巧见过几次面,现在倒好,逮着我一个无辜的人问,白警官,我一个升斗小民,你随便一句话就是个从头而降扣下来的帽子,我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呢?”
“陈芷瑶小姐!”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但看到面前的女人还在信口雌黄,小张没法忍了,可惜没有证据,不然就直接甩在她面前,看她怎么辩解。
但师傅伸手拦住他,小张看不透师傅在想什么,只能憋着满肚子的火重新坐下。
听了陈芷瑶的一通申诉,白无方并不恼,反而笑呵呵地想起之前吴诗涵形容她的话,“芷瑶小姐,你的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你像一把手术刀。”
“当时她是那么解释的,你做事精细,虽然刚接触的时候性格有些冷,但总归跟医生用手术刀的出发点一样,都是为人好的。”
“现在看来她说得的确不错,但手术刀这种东西其实很妙,它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就像现在的芷瑶小姐一样,处处都在救人,但也处处都在害人。”
陈芷瑶一声冷笑,转过脸不去看他。
白无方继续说下去,“季霖秋先生被人杀过两次,第一次没死,被你救了;第二次假死,一场突然爆发的火灾让他的死亡成了一场永远无解的悬案。”
“你是帮凶,那么你的同伙——也就是整个凶杀案中的主谋是谁?”
“毫无疑问,主谋是要季霖秋非死不可的,第一次杀害没有成功,但第二次在他失去记忆的情况下,想让他死可就再容易不过来,但他没有,反而兜了个大圈子来冒险。我想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陈芷瑶小姐你在中间的不断劝说吧。”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清幽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着客厅外的门被人推开,修长的手指按住门的边框,阳光像一把展开又阖上的折扇,众人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定定盯着那杯多出来的水。
现在人都到齐了。
白无方先笑着起身招呼,“等你很久了——季逸和。”
最后三个字,他眼底的笑淡了很多。
季逸和装作不知,继续亲热地喊白无方白叔叔,他坐在陈芷瑶的旁边伸出手扶住她的腰。
此刻已不是顾忌男女有别的时候了,陈芷瑶感觉自己被人抽走全身的力气,她实在撑不住,靠在季逸和的怀里,季逸和的手掌像人形立板后的支柱,半是逼迫半是协助,掐住陈芷瑶的肩膀,不让她露出半分颓色。
“逸和,到现在你还要跟我演吗?”
“白叔叔,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季逸和拿起陈芷瑶的那杯水,若无其事地喝下去,“对了,白叔叔,我想你找我应该是为了我哥的事情来的。我也想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我找到我哥了,原来阴差阳错他被我同学收留了,现在他人也好好的,总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然,我想最高兴的人肯定是我爸了。”除了眼睛,季逸和的整张脸都在笑。
白无方不想再跟小辈浪费时间打哑迷,他起身点破季逸和,“回看一下你打着季霖秋名号的那个采访视频,你又是戴口罩又是戴眼镜,只给别人留出一个轮廓来,做了个简单地决策后就以生病为借口推掉一切工作消失不见。”
“逸和,你黑心大胆又疯狂,假扮另一个人来混淆视听,小区保安为什么那天突然因为睡觉失职,记录季霖秋日常出行的监控真的没被人动过手脚吗?主谋先生,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只是在装不懂。”白无方打断他的话,“回看一下那个采访视频,你就知道你被你左耳上的耳洞出卖了。”
“季霖秋,从来都没打过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