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母家带回的旅行袋一直被扔在客厅角落,半开的拉链像张黑黝黝的嘴巴,陈芷瑶有意逃避,始终不去碰它,连同那本《山海经》也被藏进阿瓜的房间。
时间短了,阿瓜还能当看不见,但日子一长,他便受不了横在眼皮底下多余的一个包袱,进出通行都好似脚下拦了块石头。他洁癖发作,直接给陈芷瑶两个选择,要么收拾,要么把整个旅行袋扔掉。
“这些衣服还能穿呢!”陈芷瑶可舍不得丢,但躲不过阿瓜的催促,她只能在一个放假的下午,将衣服一件一件拿起归纳。
放久了的T恤衬衫有股樟脑丸的味道,棉麻布料保存得再好,刚摸上手的时候都比之前薄了一层,像高中时期专用的草稿本,粗糙而轻薄。
陈芷瑶不是个在吃穿用度上委屈自己的人,她一向花钱精打细算,有钱多用点,没钱就多抠点,家里在经济这块对她是自生自灭,陈芷瑶高中毕业后就没伸手向爸妈讨过钱,她心里有杆秤,花之前总要打算。
但瑾跟她则完全相反,金钱管理毫无规划,月末信誓旦旦说自己还剩多少多少,但一打开余额就傻眼。活得随意的人都是有人替她背后兜底,她没钱了撒个娇就钱从四面八方来。
陈芷瑶不撒娇,生活冲她露出钢牙铁板,撒娇没用,她只能咬紧牙关走过去。
当天从家中搬来的衣服没细看,有几件白T恤已经麻了,后背突起连串的黑色点点,像飞虫筑巢,看得人头皮发麻,还是得扔出去,陈芷瑶将这两件T恤丢到地上,准备找个塑料袋打包扔掉。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旅行包里多出两套高中校服。
嘿,也真是奇怪,自己怎么连校服都跟着装过来了。
沿水高中的校服纯白打底,短袖和领口是黑色细边,学校的徽章绣在胸膛左边,叠好的校服再度展开,陈芷瑶抚摸质量并不算好的布料,仿佛在抚摸自己曾经粗糙,但又弥漫草木香的青春。
遥看曾经十七岁的自己,她原来也成为大人了。
一时感慨,陈芷瑶盘腿坐在旅行袋前,感性的情绪如潮水褪去,理智一上来,她便不知道该拿手中这套校服怎么办。
说扔了也舍不得,但搁在家里又占地方,思来想去,她灵感一闪,忽然记起回来沿水镇那么久,还没去高中看一看。
不如就干脆套上校服回一趟高中。
说干就干,陈芷瑶也顾不上剩下没收拾的衣服,抱着手中夏天的短袖校服冲进卧室里面,脱掉身上的便服扔在床边,匆匆套进以前高中常吐槽是纸做的校服校裤里,还好这五月份的天气不算冷,跺跺脚还能抗得住。
换好衣服,陈芷瑶又梳了个高马尾,简单的黑色发圈束起她散落的长发,露出光洁而明亮的额头,左右两边的耳洞印在耳垂上,像两颗米粒一样大的疤。
她摸了摸耳朵,门外的阿瓜没见她这样穿过,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重复:“你怎么跟以前不一样。”
“是吧?”陈芷瑶洋洋自得,“以前的校服现在穿着也刚刚好,没胖也没瘦。”
她手背在后,转了个圈,冲着阿瓜歪头笑问:“感觉我现在怎么样?”
“很乖。”他拿之前陈芷瑶夸赞过的话来夸她,眼睛黏在她的身上,像小孩舔糖舍不得放。
陈芷瑶的心情更好,她拿出自己另一套校服,但看着阿瓜比自己高出一截的个子有些不确定,“阿瓜,你把这套校服先试一下,看能不能穿上。”
“???”
“穿好衣服,我带你去我读书的高中。”
“!!!”
三分钟后,阿瓜推开厕所门,换装完毕。
校服穿在他的身上的确显小。上衣还好,松松垮垮,套在他的身上,前两粒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他如玉一般棱角分明的锁骨,裤子是有点短了,露出小半截脚踝,但并不突兀。
陈芷瑶记得以前学校的体育生最喜欢这样穿,还特地拿着校裤去学校附近的裁缝店改,较为紧身的运动裤下面是船一样大的球鞋,时间一长倒形成风靡趋势,连季逸和也跟着这样穿。
说什么,远看是白月光系的禁欲学长,近看才知道学长坏得迷人。
当时陈芷瑶只当他那是要泡高一学妹的拙劣借口,毕竟高中男生各有各的猥琐。
但以成人的视角,再看此刻的阿瓜,她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会儿流行的男性审美是有一定道理的。
阿瓜站立在门边上,目光显示出琥珀一般的透亮,他失去记忆后,面对第一次接触的事物总会流露出一股孩子般的挚诚,半抿着嘴又抬起扇形褶皱的眼皮,黑压压的睫毛像道影子印在他的眼睑下。
陈芷瑶看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内心早已生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原本藏于心底如雾气般偶尔蒸腾出,担心自己没混好就贸然回校会不会丢脸的纠结,早已被阿瓜懵懂的神情打出到九霄云外。
身为学姐,再怎么样都得挡在鲜嫩的小学弟前面,前方不管是妖魔还是鬼怪,都冲着她来!
陈芷瑶顿时豪情万丈,一腔激情汹涌澎湃,现在她觉得自己必须带阿瓜光临一趟她曾经的青葱岁月,“阿瓜,到时候去学校你就站在我后面,虽然你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但我还是可以带你感受一下校园的氛围。”
可怜的孩子,自从失去记忆到现在,阿瓜都靠躲在家里自学,《阿牛之再见阿牛》就是他一整部的观影教材。
在他空白的部分,必须得填上另一种颜色的色彩。
阿瓜认真点头:“嗯!”
*
下午五点半正是学校人流量最多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学生像一条长河,堵在不算宽敞的校门口前,保安大叔翘着二郎腿拖着一张椅子坐着,黑色的帽子半歪着头戴,一脸无聊地看着来往的学生。
陈芷瑶紧绷住脸,偷偷牵住阿瓜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如同做贼般藏在芊芊学子当中混了进来。
夕阳蹉跎晚归,不舍人间景象,织成锦绣华章,天边银色星子如同点亮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时明时暗。
白罩子黑漆身的路灯早已点亮,青青草地郁郁葱葱,小飞虫总在不经意间跳上身,手指一抹便能碾死,但指尖黑漆漆的,顶着一粒小尸体,即使不怕虫子也会下意识讨厌。
陈芷瑶掏出口袋里的纸张,替阿瓜擦掉手指上的小黑虫,擦完手纸一直攥紧在手里,并不着急找垃圾桶扔掉。
距离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整个校园笼罩在音乐当中,歌曲旋律耳熟,陈芷瑶仔细听了一段,认出是之前但瑾发酒疯哼过的《考试什么都去死吧》。
教学楼前逛过后,陈芷瑶带着阿瓜去后操场。
他们边聊边走,之前还没什么感觉,但现在一被歌声提醒,她又想起之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瓜,我们高中的广播站是可以点歌的,比如今天你过生日,我作为你的好朋友,可以在广播站给你花两块钱点歌,而且还能送出生日祝福。当然祝福都很套路啦,说的都是某某某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开心这种的。”
“但我生日是在暑假,就是期末考后的半个月,所有人都放假蹲在家里,谁还记得一个在暑假过生日的我。所以每年的生日我都过得好无聊,大同小异的,收到爸妈给我两百块钱,弟弟一早起来见面一句的生日快乐,再一家人晚上吃个蛋糕和一顿还算不错的晚饭,就没了。”
陈芷瑶现在想起来还遗憾满满,“你不知道,我那会儿最想收到的还是来自广播站的同学祝福,自己的名字在校园里面回荡,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管认不认识你。”
像但瑾和季逸和,他们两人一直人缘不错,每次生日广播站简直就成了他们的点歌专场,一首《生日快乐》能循环播放一整天的。
两人边说便聊,来到后操场,教学楼被抛到身后,阿瓜听着陈芷瑶的碎碎念,偶尔露出不解的神色,“那现在不能给自己点歌吗?”
“我生日还没到呢。”她不自觉地踢了两脚橡胶跑道,“而且都高中毕业多久了,肯定不能再点歌了。”
阿瓜点头,又很坚定地向她保证,“芷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让广播站给你点歌。”
“好,梦里我会等到的。”阿瓜有心,陈芷瑶就已经很开心了,至于过生日广播站点歌,这个离自己太过遥远,偶尔想起来遗憾一下,掉过头她也跟着忘了。
人生起起伏伏,遗憾定然相伴,这件小事倒没那么值得挂齿。
二人闲谈声音不大,本来靠得距离不远,走得久了便忘记身上还穿着校服,偶尔肩膀相碰也当是自然,根本没察觉到他们这一男一女,高挑的身形,和毫无安全距离的亲密,在师生众多的后操场是多么惹眼的存在。
陈芷瑶继续和阿瓜绕着操场绕圈,忽然她听到后面响起一道熟悉而严厉的声音。
“前面的,你俩给我站住,胆子肥了敢明目张胆谈恋爱啊!是要等着通知家长吗?”
嚯,是谁胆子那么大,校园里面公然恋爱挑战老实权威。
陈芷瑶牵住阿瓜的胳膊,示意他别着急走,他们的目光在操场上环视一圈,想要找到风暴中心,但无奈操场上三三两两站立的学生,大多都是同性聚在一起。
“你俩胆子真大啊!还要特意牵手给我看,是真的都不怕吧!”
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陈芷瑶还一脸懵,等她意识到刚才那两声呐喊是冲着她和阿瓜的时候,好久不见的班主任汪老师,便以一种出其不意的姿势从操场旁的操场中跳了出来。
一身光辉,大气凌然,馒头一样圆圆的脸蛋正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老师的旁边还跟着一个人,随着他背手慢慢走近,陈芷瑶认出了他是季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