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的小郑和他的奶奶被吓得落荒而逃。
只留下陈芷瑶跟她的父母、姑姑大眼瞪小眼。
一直躲在房间里面打游戏的陈盛奇,也安静下来,门后再也没响起来过游戏音。
手机振动,最新的微信消息传来,是陈芷瑶今天给阿瓜点的外卖,他还附带一句,“我已经吃完了。”
陈芷瑶立刻回复了个大拇指的表情包。
这声细微的动静打破萦绕在家人中间的沉默。
陈父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闭上眼,“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问一下而已。”陈芷瑶挪挪屁股,起身将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中,“白纸找白纸,报纸找报纸。万一以后两个人坦诚相见,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怎么办?”
姑姑不打算继续说话,她已经能把自己改做的全都做到了,如果不是弟弟和弟媳找上自己,她还不乐意管这件事情呢。
像这样的姑娘,之前欠了那么多钱,哪户好人家的男孩愿意跟她在一起,也就刚才那个小郑,人长得本分,可惜没有父母,只能跟奶奶相依为命。
姑姑上下打量一眼陈芷瑶,心里暗嘲自己这侄女不懂事,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女人的青春不值钱,还不趁着年轻把自己嫁出去,等后面成了老姑娘又生不出孩子来,谁要啊?
陈芷瑶的话如同点燃炸/弹引线的火苗,陈父一把摔下桌上的打火机,嗓门比雷声大:“陈芷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再过几年就三十了,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男朋友。你难道还没看清楚你自己吗?你连个男人都留不住,不说远的,就说那个倪严,你对他那么好,他不照样跟有钱人家的女儿跑了。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还做着不切实际的爱情美梦吗?以为真有男人会爱你爱得要死要活吗?如果真的有,他为什么还不出现,你就不能活得清醒点吗?”
“什么叫做清醒?”陈芷瑶不甘心地扬长声调,“跟我妈一样找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想法设法求医问诊生出一个男孩,然后再每天拼死拼活地干活就为了买户楼。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辛苦的生活终于看到头了,结果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得围着灶台打转。抱着这样的觉悟去结婚,这样才叫清醒吗?”
“你……”陈父扬起巴掌,陆望福立刻抱住她的胳膊,冲陈芷瑶吼:“你能不能闭嘴少说一句,女孩迟早要嫁出去,你出嫁了我跟你爸就没什么好操心了。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吗?非要让我们生气。”
姑姑也出来拦住暴怒的陈父,“好了好了,小女孩不懂事。芷瑶你说话也真是的,你爸一天到晚为了整个家辛苦忙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非得气他吗?”
眼前的画面讽刺,说到底又成她的错。
她绕过缠在一起的三个人,径直回到房间拿出自己收拾好的旅行包,然后走出房间冷声道:“我从小到大已经够听话,够懂事了。爸妈,不是我说,能生出一个从小到大不管是身体健康还是学校读书,都不让你们操心的孩子,那是你们的福分。做人要懂得惜福,别太过分了。”
话说完,陈芷瑶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她不打算求任何人送她到村子口,她已经认清了,自己不管走到什么样的境地,始终靠不了父母。
哪怕路途再遥远,也要自己一个人走完。
她不低头,无论如何都不会低头。
那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就让别人去做吧。
*
天不是一下就黑下来的,夕阳昏黄的光晕充溢整个阳台,照进客厅里,将影子无限拉长,像个永远不醒的梦。
阿瓜记起陈芷瑶曾经跟自己说过,夏天快要来了。
他并没有真切的实感,只知道太阳并没有如约落山。
玄关处静悄悄的,浅口低跟的女鞋、款式普通的拖鞋,还有鞋带散开的运动鞋,它们还算整齐地摆开。阿瓜歪着头看着,想象这些鞋子带陈芷瑶都去了哪些地方。
是它们把她带走他的身边。
他是一株跟房间融于一体的植物,因为她的存在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其余时候,时间随着她的离去一同被按下暂停键,静止成了这间无人光临房间里的主要旋律。
“咔哒——”门锁响动,阿瓜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眼向门口望去,禁闭一天的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黑色帆布鞋踩在厚重的毯子上,她按下门口的灯,芒果黄的灯光从头顶如流水般泻下,笼罩住她的全身。
那一刻,季节对阿瓜有了真切的实感。
她是他清零重启的人生中,首先到来的春天。
意识到这点,阿瓜莫名感到自己呼吸也跟着加快,没几步的距离他还是要跑到陈芷瑶面前,冲着她笑,又能因为她无意识看过来的一眼,而感到心脏加快呼吸急促。
也许又是低血糖作祟。
晚上还是得好好吃饭。
陈芷瑶也似乎看出他的反常,“晚上没吃?”
阿瓜摇头,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放在一边。陈芷瑶踢开帆布鞋,三两下将袜子踩下来,穿上拖鞋,累得不想讲话。
“刚好晚上我也没吃,你想吃什么?懒得做的话,今天晚上我们还是点外卖。”她走到洗衣池那儿,拧开水龙头洗袜子,碎发掉下来,遮住她的情绪。
阿瓜记起冰箱里之前的饺子还没吃完,他提出要煮水饺,正在搓袜子的陈芷瑶听了他的话,仿佛被人点了穴道,站在原地半天不动,一双手上全是泡沫。
“也行。”她的声音很轻。
已经有过一次煮饺子的经验,这回阿瓜轻车熟路,冰箱里的饺子下锅十分钟后便能盛出来吃。
他将饺子对半分,又按照陈芷瑶的口味提前在碗中给她倒进酸醋和老干妈的豆豉酱。
热乎乎的饺子上桌,阿瓜本想打开电视,但视线一转,陈芷瑶蹲在不远处的旅行袋前,不知正翻开什么。
“芷瑶,吃饭了。”
“马上就来。”她应,眼睛恨不得钻进书里。
“你在看什么?”
陈芷瑶直接将一本泛黄的旧书放在他的面前,阿瓜随手翻看,虽然里面都是字,他也能认出来,但这些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看不懂了。
“这叫《山海经》”陈芷瑶告诉他,“讲的是远古时期的一些传说。”
“哦。”阿瓜咬下一口水饺,对《山海经》兴趣不大,“快点吃,再不吃就凉了。”
陈芷瑶拾起筷子,但一口都没碰,她开口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根本无所谓阿瓜有没有在听,“我的名字是我爷爷取的。”
“他是村子里的小学校长,现在别看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还是很厉害的,是读过书的斯文人,远乡近邻都很尊重他。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芷瑶,芷瑶,阿瓜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之前上学的时候,老师就常夸我,说我人和名字一样秀气,草木青青的感觉。”
“但阿瓜,这个名字里其实没那么深刻的寓意。芷其实是这个止……”她找来一张纸和笔,在纸面上留下她名字由来的黑色印记,“那瑶这个字就出自这本《山海经》。”
她笑,放下笔,重新拿起筷子,往自己的嘴巴里面塞进水饺,话说得含混不清,“《山海经》里讲了个故事,说是炎帝有个女儿,长相美貌妍丽,大家都喜欢她。”
“但瑶姬生命短暂,未嫁而死,最后化为巫山中的一株仙草。”她攥紧了筷子,眼里含着两包泪。
阿瓜看到陈芷瑶转过脸,面向着自己,声音里藏满了颤抖,“谁又能想到呢,这么好听的名字背后竟然是个煞费苦心的诅咒。”
灯光下的她脸色苍白,像尊一摔即碎的琉璃娃娃,鸦色睫毛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碗中的饺子即使在冰箱中保存得再久,也无法掩盖它被时间消磨,已经快要坏掉的事实。
阿瓜牵住陈芷瑶的手,他想换自己来替她感受悲伤,可陈芷瑶的眼泪肆意漫出,筷子叮当掉落在地上,阿瓜抬起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的泪。
“芷瑶,别哭了。”他拿她的眼泪没有办法,恨不得现在委屈难受的人是自己,伸出胳膊,阿瓜想都没想便将陈芷瑶拥进自己的怀里,他想要藏好她的悲伤,收纳她的脆弱,重整她的快乐。
可现在阿瓜只能笨拙地重复,“芷瑶,别哭了。”
“阿瓜,我今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没有家里。”陈芷瑶抱住他,滚烫的泪水印刻在他的衣服上,“我没有家了,不,应该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家,我只是一个借助在爸妈和弟弟家中的小孩。到了时候,我就该要离开了。”
“不。”阿瓜紧紧抱住她,替她回答:“芷瑶,你有家,我就是你的家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都跟你在一起,你不是到了时间点就必须离开的人。”
他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坚实有力凿开了她的悲伤。
泪已经冷了,可他的胸膛还是热的,陈芷瑶依偎在他的怀里,闭上眼,倾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
她不是没有家的人。
他说他就是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