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白河才不情不愿地揣着兜往回走。踢踢踏踏地把小石子都踢到路边。
猫咖关门之后,立心和张尹二人带他去吃了自助。白河把所有不快都化成吃饭的动力,三人直到限制时间才从店里扶着墙走出来。
张尹怕白河自己不好意思,陪着他从头吃到尾。出门的时候扶着墙,嘴都不敢张开。
二人跟在白河后面,不停地揉肚子。
“对了,”白河猛然回头,张尹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巨嗝。
“心心姐,我还给你们带了糖瓜。”揣在兜里的糖瓜都有些化了,粘在一起。
张尹一脸苦相,又掰了一小块糖瓜在嘴里慢慢含,剩下的都挂在立心手上提着。
白河最终也没回家,转而去了夜场后台,盛和光工作的地方。
拉开那个灰蒙蒙的小门前,他想了很多。
但当他踏进这一方空间的时候,心情蓦然平静了。
杂乱的气味、横七竖八搭着的衣服之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俯身专注的背影。
宽大莹白的手掌,透着青色脉搏的鼓动。两只结实小臂从挽着的黑色毛衣里伸出来,隐约看到肌肉和青筋滑动。
盛和光的侧脸藏在昏黄的光影里,随着睫毛低垂隐匿了深色瞳仁。
白河猛然回过神来,发现盛和光并没有离他那么近。
后知后觉的羞耻感充盈满身,关于他不礼貌的离开,关于他过分溢出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小米已经发现了他,夸张地挥手:“小白!小白!”
“带糖瓜了没有呀,我们都想尝尝呢!”白河看看四周,只有小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看出他的迟疑,小米又道:“我姐们儿出台去了,先给我尝尝。”
白河瞥了一眼盛和光的方向,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要化妆的人比起前几天少了,外地人基本都回老家,过年还留在这的并不多。
小米咔吧咔吧嚼的生脆,细瘦脖子上筋脉微微颤动,瘦削得有些刺眼。
转头,盛和光已经走到近前。
“盛哥……”白河站起来,试探着叫了一声,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
盛和光的动作顿了顿,“嗯”一声,却没继续说话。
白河杵在那里,觉得空气有些凝滞。他抿了抿嘴,低声说:“今天不告而别……对不起,是我情绪失控了。”
他低着头,感觉盛和光的眼神如有实质,落在他身上几秒。小米咔嚓咔嚓的声音弱了下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对我道什么歉?”盛和光声音平淡,像是陈述事实,没有责备的意思。
“是我情绪太激动了,我……”白河的话刚出口,却被盛和光轻轻打断了。
“钳子话确实说的过分了点,但是他就是那性格,没恶意。”盛和光直视面前白河的眼睛,语气平静,“你不喜欢听,可以直接回怼,不用忍着。”
白河怔住了;“你就一点不生气?”
“生气什么?”盛和光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这事确实是他不对,说完自己也后悔了,还让我给你道个歉。”
白河一时语塞,低下头绞着手指:“可是我……”
白河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他以为盛哥就算不生气,也会站在朋友那边,没想到他态度那么坦然,还给自己道了歉。
他闷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盛和光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眼神比语气还柔和几分:“怪你干嘛?你没生他气就好,我已经替他道了歉,现在也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白河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小声辩解:“我才不用安慰……”
盛和光忍不住笑出声来,揉了揉他刺刺的头发:“好啦,别那么在意了,”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下次他再多嘴,我会拦着。”
这话让白河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他看着盛和光深色坦然,抿了抿嘴,低声说:“那……谢谢。”
盛和光轻笑一声:“谢什么?请吃宵夜,就算扯平了。”
“好!”话音刚落,白河一愣,随即面露难色:“盛哥……我刚和心心姐他们吃了自助,实在吃不下了。”
盛和光笑得眯起了眼:“那你就只能看着我们吃了。”
盛和光背着他那个大黑包,左边是白河,右边是小米,颇有种拖儿带女的感觉。
冬天的深夜里冷冷清清,路灯伶伶照着,盛和光和小米走进一个灰蒙蒙的棉罩棚子,这是他们夜宵常光顾的地方,白河拽起厚帘子亦步亦趋地跟进去。
棚子里并没有想象中温暖,只是挡住了许多风霜,还隔住了鲜肉味和紫菜虾米的海味儿。
三人走进的地方正是餐桌。另一头的帘子是掀开的,支着一口大锅,是馄饨摊正面。
这种开在KTV、酒吧旁边的棚子很有生意,一般都是在深夜才开摊,一直忙到天光大亮。
醉酒的、通宵玩乐的,扎进棚子里呼噜呼噜喝上一碗,马上就抵消了一身酸痛,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散了酒气。
盛和光和小米一人要了一碗鲜肉馄饨,老板声音透亮爽快,抄起一盘冻在外面的馄饨就下到了开着的大锅里。
热气在冬夜里蒸腾,棚子里吊着的白炽灯管都氤氲地温暖起来。
白河主动支开小马扎,三人坐定,小米抽了几张餐巾纸纸擦擦桌板。
盛和光身型大,把白河眼前的灯光遮了不少,白河揣着手,晕乎乎的有些想睡。
“来咯!”伙计吆喝一声,一手一支叉子把两碗馄饨稳稳当当放在跟前。
个顶个圆满的馄饨上撒着紫菜和虾米,飘着几朵油花,带着腾腾热气。
“哇”小米双手合十,眼里冒出星星。
两人拿出筷子桶里的一次性筷子,交叉搓搓木刺,开始斯哈斯哈地吃,和其他陌生客人的声音融在一起。
白河咽咽口水,虽然很撑,但他也有点想尝尝了。
看到白河小狗似的眼神,盛和光很想笑,吭嗤两下憋住了。
盛和光起身和老板要了个碗,拿了支勺子,把碗里的馄饨舀出来两个,又盛了两勺汤,递给白河。
这孩子眼睛都快粘馄饨上了,见递到自己面前,先是眼睛一亮,又抬头看着盛和光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白河端着这两只馄饨,碗底是热的,碗边还是冰凉。
一大口吃进去,白河也斯哈斯哈,肉味、鲜味盈满口腔,顺着又飘进鼻腔。
热气飘进白河眼睛里,飘起一阵雾。白河又有点想哭。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哭,在心里偷偷骂自己。但是鼻子酸了、眼眶发热是骗不了人的,他试图把脸埋在碗里。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在盛哥、心心姐、小米他们面前,他显得幼稚的可笑。还总是给他们添麻烦,笨死了。
他没办法养活自己,还总是需要他们去哄,他离开家人,自己什么也做不好。
最可悲的是,他想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即使他们骂他、用那种眼神看他,他也不在乎。
他忍不住想念,他爸爸也带他在下晚自习之后,吃这样的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碗里映着月亮,爸爸还给他讲关于月亮的故事。
他还记得爸爸说月亮女神是塞勒涅,夜晚,她会乘坐一亮由两匹神马拉动的月车在天空中飞驰,白昼来临之时消失在大洋河中。爸爸说天上的星星是塞勒涅女神流光溢彩的头冠留下的残影。
他的思维随着月亮女神一直跑到大洋河畔去了。
他想起自己身上这件羽绒服还是不情不愿买的,因为太厚太臃肿,一点也不帅。
他想起妈妈踮起脚帮他整理羽绒服的毛领,说他长大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悄悄低下头,把眼泪砸在馄饨里。他故意把碗底的汤喝的很大声,掩盖自己的胆怯。
抬头见盛和光和小米还在低头吃,白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没人发现我的没出息。
他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给爸爸妈妈发消息,亮荧荧的屏幕有点烫眼睛,狠狠眨巴几下眼才能看清楚。
“幸福一家人”的群聊里寂静无声,上一条消息还是他吵着要吃炸茄盒。
爸爸回了他一个表情包,年画娃娃的样子,抱着一个“好”。
他嘴一撇,感觉喉咙又有点哽住,抬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配着字:夜宵吃的馄饨。
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三人群里寂静无声。
白河使劲吸吸鼻涕,感觉自己离面前两个人越来越远。
我想回家了。
不是现在这个家,是曾经那个没有裂痕的家。
盛和光眼见着白河心情又不对,盘算着得想办法带他散散心。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自尊心、敏感。刻意的安慰、开导是不行的,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开诚布公地谈。
盛和光自认为自己离十八岁成年没有过多久,对于这种刚成年的孩子,心理上很有把握。
“电玩城?”白河刚洗完澡,惊喜地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看盛和光。
盛和光看他亮晶晶小狗似的眼睛,就忍不住笑。
他本来是想给白河一个出其不意,但想了想还是提前在晚上就告诉白河,好让他多开心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