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气氛又变作和之前一样,甚而更为火热,诸多人开口喊价,虽在皇帝面前还记得端着仪态,但一众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在往日庄严议政的“九韶宫”中也属异常,何况他们目光滑下去,并不掩饰落在谢月檀身上的意味,那是被视为囊中玩物的急色和狎昵。
从那些人口中都说出了哪些宝物?萧清旃一个没入耳,阖着眼继续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静息中觉不过须臾,场中纷争尘埃落定,上方皇帝一言而决:“将人送给邶王。”
乃邶国的诸侯王。
邶国多山,多生铁矿、玉矿,曾于玉溪山中挖出一块巨大原石,从中切出三尺多的完整碧玉,邶王请工匠大师妙手雕琢成一面玉珑,献给燮朝的天子。当时朝廷正受雍国干旱之苦,而玉珑正是用于求雨的礼器。
国师以这块玉珑举办祭礼求雨,果真为雍国求来了一场及时雨。从那之后此玉被视为燮朝国宝,天子赐名“雨师珑”,如今就高悬在国师所居的太素宫中。邶王立下大功,自然得重礼犒赏,地位亦愈加尊荣。
因多铁矿,邶国擅铸农具兵器,有“九州武库”之称,邶王的国库向来充盈,里头不知收集了多少异藏秘玩,会在这场角逐中胜出不足为奇。
萧清旃睁开眼眸。
只见谢月檀已被邶王揽入怀中,他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像一枝被折落的梨花枝,攀在那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邶王身上,被对比得小巧而柔弱,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邶王是个四五十的肥胖男人,一身冕服上象征诸侯的赤鸟纹路被肥肉撑得扭曲变形,今夜酒喝多了,双眼越发泡肿,眯缝大的空隙里露出两点汪着酒气的混浊瞳仁,硕大的蒜头鼻红肿得像烂熟的桑葚,形容比往日还鄙陋十倍。
他大手揽着谢月檀腰肢,能盖住他半个腰身,喉结滚动发出得意的笑声,声略微沙哑,喉咙底处似卡着一口积年老痰。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在谢月檀身上上下游走,掐弄那些滑腻丰润的部位……
诸多眼光集中在他身上,饶有兴味地等着看好戏。
也有人留意皇帝的神色,毕竟这人几日前还是他最宠爱的枕边人不是吗?而萧煜撑着下巴观视,和旁人一般兴致盎然。
萧清旃蹙起了眉。
……真恶心。
世间万物生灵,往往遵循相契相配之理,譬如凤凰、孔雀、蛱蝶、鸳鸯……唯有相配,才能进化成完美的族群。独人类往往与这一规律相悖,受外物如权势财帛所惑,美的不去配美的,反倒去配丑的;瘦的不去配瘦的,反倒去配胖的;小的不去配小的,反倒去配老的……
原本谢月檀配萧煜也算勉强,至少萧煜徒有其表,外表是个俊爽英伟的八尺男儿。二人心思更匹配,虎豹豺狼,一般黑。
可眼下谢月檀配这位邶王——泥猪配彩凤,蓬蒿倚玉树。
实在让人目不忍视。
——可他为何要忍?
一室腐臭的酒气、糜烂的空气中,萧煜陡然听一声清亮冷漠的语声。
声音不大,不知缘何却传遍了整个大殿。
“谢月檀,归我。”
说话之人叫皇帝今晚头一回变了神色,十分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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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后被萧清旃遂意带走了,他离去时也卷走了一室的喧闹欢腾,里面的气氛静得诡异,他不曾放心上,也没回头看一眼。
他差人给谢月檀穿上衣衫,抬上步辇,一路行至太素宫。太素宫里从不让帝王以外的第二人随意出入,宫人只能止步于殿外。
他皱起眉,当下心生悔意,回头将人从步辇上拉起来,捞到肩上挂着,这般带着人进入太素宫。
偌大的宫殿除他外无旁人居住,空屋子不少,他随意拣了间厢房,将人丢上那不知积了几层灰的旧床榻。
萧清旃欲抽身离去,那人的手指却绊着他衣袂不放,垂眼看去,谢月檀尚未恢复意识,似陷入一场迷乱的梦魇中,绞着眉心神情隐痛,双颊泛红晕,启唇泄露几声低微的呻吟,腰肢轻轻旋摆,整副身子便在榻间微微扭动,窗外月光映在他素白衣衫和部分裸露于外的肌肤上,泛起的雪光如白蛇的鳞片。
萧清旃清楚他这是怎么了,适才他将人扛在肩上时就有察觉,谢月檀周身温度奇高,打在他背心的气息异常灼热,尤其两腿间那个物件的异动叫他一下就意识到关键——萧煜这是生怕谢月檀今晚不能伺候好他的买家。
他思量片刻,再度抓起人旋身一转,瞬息间来到庭院中的水井边。他把谢月檀甩在地上,抬手施法从井中卷出一股清水,直接浇到那人身上,他整个人登时湿透了。春寒料峭的时节,又是夜里深入地底的井水,水温何其冰寒?却不知萧煜给谢月檀灌了多少迷药?这人紧蹙着眉、身子颤颤,就是不能睁开双眼及时清醒。
那春药亦猛烈,不是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就能压下去的。他又往谢月檀脸上浇了几股水,那人既没清醒,春药的药效也没缓解,反而在体内蕴蓄发作,他身子因受冷战栗得厉害,胸膛又因猛烈的药效急剧起伏,衣衫湿透后尽贴在身上,肌肤沾着水光来得晶莹,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萧清旃毫无触动,面无表情,一味往人身上浇水,可堪酷刑。
总算有些效用,一阵后谢月檀面色苍白如纸,映得嫣红的唇如涂血一般,自双唇泄出的呻吟间隙多了一个名字:“明昭……昭哥哥……”说话间似快醒转过来。
不用猜即知唤的是萧煜。他并不知皇帝的表字,但“煜”有明亮、照耀之意,正与“明昭”相合。
他或以为面前之人还是他的昭哥哥,朦胧间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隐隐的笑容。
萧清旃目光不禁定了定,难得生出些微新奇,他还未曾见此人这般笑过。
下一刻,谢月檀长睫轻颤,凝在上面的水珠仿佛使其不堪重负,好不容易才将那些水珠抖搂下去,勉强睁开双眼,他眸光涣散,显然神志尚昏沉,一边遵从**,一只手往下方,一边还把眼前人当作萧煜,另一只手向他探来,“呜……昭哥哥……”
细弱的声音中饱含依恋和渴求,哪儿还有一点像往日那个心狠手辣眼高于顶的蛇蝎美人?
萧清旃退后避开他,面对半晌没清醒过来的人只感不耐,索性并指变换法术,凝水成冰,教那根冰柱贴上谢月檀此刻最火热最脆弱之处——
“啊——”那人嘶喊出声,这一下终激得他彻底清醒过来,视线正对着萧清旃,也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你……”错愕迅速消退,剩下的都是萧清旃熟悉的厌憎和愤恨,只怕此刻还更炽百倍,只因他呈露在他面前的是这么一副狼藉又狼狈的姿态。
“萧清旃——”他咬牙切齿叫他的名字,“你对我做了什么?”
萧清旃根本懒得与愚人分辨,不置一词转身就走,既清醒过来,他该自己收拾残局了。
“等等!”谢月檀高声叫嚷,接近颐指气使的喝令。
萧清旃置若罔闻,飘然远去。
他不知后来谢月檀是如何收拾好那番残局的,他没离开太素宫,接下来两天安静得不正常,萧清旃没理会他,只在第三天分神看了一眼,谢月檀跟具死尸似的瘫在一间屋子的床上,紧闭着眼人事不省,脸白得如同厉鬼,萦绕着一股沉郁的病气。他呼吸极微弱,连尘埃都不能惊动。萧清旃留意到他左手上的伤更严重了,肿得有馒头大小,跟块瘤子似的缀在纤细的手腕上,看上去颇骇人。
却看右手的伤情况还好。
为什么?
萧清旃自有思忖:是他自己有意作践左手的伤,而留着右手用处更大。只怕是那晚以剧痛来压抑**。
他不意外谢月檀是这样的人,哪怕他一向为人倨傲,恃宠而骄,在萧煜面前表现得再娇纵不过,但他绝非那种自小受千娇百宠养大的富贵公子哥。恰恰相反,他该是一把经受过磨砺的刀,只是萧煜这执刀之人爱以一种不似摧折的方式摧折他。
谢月檀该是如此,对自己狠,所以对旁人更狠。
他自己不快活,旁人就该比他逾百倍、千倍的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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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萧清旃在自己的精舍“太初斋”中调息修行,抱朴守一,坐忘离形,宇宙归于阒静,无想无念,无我无物。
以旁观者角度视之,这人俨然成了一樽无知无觉的塑像。然而那一剑刺来的时候,萧清旃骤然睁开双眼,他不急不缓,只在最恰当的时机抬手以衣袖在剑身上轻轻一拂,那剑就失了准头歪斜去,执剑之人如受狂风拂面,站立不稳栽倒在地,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萧清旃。
他该发现了——他失了一身武功,手骨又有重创,那晚受井水冲洗还受凉染了病。可这人一旦能爬起来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在太素宫中找出一把剑来杀他。
该说他不自量力,还是大愚不灵?
萧清旃步下莲台,行至谢月檀面前,居高临下视他,对方回以杀气沛然的眼神。
他一脚碾上他肿大的左手腕,谢月檀一身气势就泄了,唯有死咬牙关绷紧身体抵抗疼痛,额角沁出豆大的汗。
萧清旃的力道不轻,却也没有意加重,实质上他没有故意折磨谢月檀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他尽早认清形势。
正僵持间,殿外有脚步走近,影壁外响起一道语声:“国师,陛下有谕旨到。”
萧清旃收回动作,淡淡道:“进。”
传报的宫人入内,见倒在地上的谢月檀一愣,萧清旃又吩咐:“讲。”
宫人回转目光平视萧清旃,正色道:“今日黄昏将举行皇后入宫的册后大典,陛下特邀请国师前往观礼。”
“我知晓。”却不会去。
不知谢月檀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扑上去,颤抖着右手紧攥住那宫人衣襟,“你说什么?!”
其实他如今力气衰微,那人能轻易挣脱,可他脸上竟下意识露出一丝畏惧,而后似想到什么,撇撇嘴目露不屑,方才一把甩开谢月檀,他张张口多半想说句讽刺的话,瞥了眼萧清旃又合上嘴,弯腰一施礼就要离去。
谢月檀抓着他不放,语声更大:“你聋了吗?我在问你话!谁迎皇后,谁的皇后?说——”
他瞪视对方目眦欲裂,这会儿工夫眼尾就染出一片赤红,看上去凶恶无比,又矛盾的似下一刻就要垂泪了。
“这……”宫人看向萧清旃。
萧清旃一颔首,示意他不妨直言,他是不愿多费口舌的。
宫人再看谢月檀,讪讪一笑,“这宫里只有一位圣人啊……”
“不可能!”
萧清旃问:“你不知?”
谢月檀顾不上和他说话的是谁,不住摇头,神情恍惚,“他说过,不会的……都是假的、都是逢场作戏……”
此人怎比他预想中还傻?
傻子跌跌撞撞地一头冲出太素宫,姿态与飞蛾扑火无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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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