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没察觉到这场筵席与往日有何不同。
燮朝如今的这位圣王性豪奢,好娈童,好美婢,好美食,好美酒,好鼓乐……是以每个月宫里的大小宴会至少都有二三十场,无非是今天这个日子独特些,宴会的规模更大、也更正式。
今日是岁首,立春,乃新一年的伊始,皇帝在整座宫城最靠外的正门奉天门举办了“颁朔”之礼,所谓“颁朔”,乃朝廷向天下颁布新一年的历法,以悉知这一年四时、节气更替的物候变化,好叫农人顺应规律料理好田地,不贻误农事。
这是一年之初头一桩、也是头一等的大事,“颁朔”之礼盛大,各方诸侯、整个帝都的百姓,甚至于还有外地千里迢迢赶来的百姓都会聚集参与,仪式又繁琐肃穆,萧清旃初任国师之时,本一心推却。
他想将主持仪式的重任交予观星殿的掌事——本来一向也由他们那拨人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他常观星,但不爱推演。可观星殿隶属国师治下,“颁朔”这等大礼,理应由地位最高之人与皇帝一起主导。
况萧煜又说:“国师,寡人知你不爱显于人前,爱低调。但你毕竟乃本朝国师,总不好连脸都不在人前露过,一年仅此一次,你可知多少人并非因寡人,而是慕名前来瞻仰你之风采?”
于是他不得不接下这繁琐的烂摊子。
那些自下而上瞻仰来的目光,他是感受得到,但他不曾垂目看过一眼。
因颁朔之礼上的露面,民间风起的一些关于他的说法,他也曾耳闻。
大多数人是讶于他的年轻,又有好事之人以吹嘘的语气说自己获知内情:国师乃玄修之人,修为有成,自然驻颜有术,别看他模样不过及冠,在位已历经数朝,有千百年的道行。
……把他说得跟老妖怪似的。
有人也说他是神仙,不过是肤浅地赞他外貌气度“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也有轻浮败絮若萧煜的好色之徒,以更轻慢地诗句赞“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当然,曹子建的诗不会有错,错的把这句子安在他头上的人。
所以他厌烦见人,他只愿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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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朔”仪式过后,为尽善尽美全了礼数,身为一人之下的国师不能拂了上面那位的面子,夜里宫中的晚宴他也去了。
座中皆是执掌一方、大权帷幄的诸侯或朝中有头有脸、指点江山的重臣,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间气氛乐也融融——独萧清旃融不进这个氛围,也没人来强逼他,毕竟连皇帝都不理会他。他席地坐在桌案前,只用了一箸菜,一杯酒,就退后几分靠着柱子阖眼养神,意态悠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打坐修行,谁又敢轻易搅扰?
酒过三巡,有人提及皇帝三日后的大婚,一番恭祝附和,彼时萧清旃心下微微一动,对这场宴会的怪异之处若有所感,却没想破。
至酒酣耳热,着端正华贵的锦衣官服又如何?还不是添了酒渍和皱褶,变得肮脏混乱,何况连最上首之人都无所顾忌不是吗?皇帝揽过一个为他添酒的宫女,一个劲往她裸露的粉颈间嗅,启唇喃喃着什么。
萧清旃耳清目明,听他沙哑着声音有意泄露**之意:“你说,那皇后的身子有你软吗?”
其余人见状纷纷效仿,丑态毕露。
大厅中央的歌舞停了,表演者们尽需搁下自己的乐器和舞步,去往各个大人物身边扮演另一种角色了。
自然也没人会不长眼到往萧清旃身边凑。
他闻不得空气中陈杂的臭气,本欲起身悄然退去,不防这时萧煜一把推开怀中宫女,厉声道:“庸脂俗粉!”
旁人皆被这一下唬了一跳,下意识抬首看去,见萧煜露出一个得意而不怀好意的笑,“诸卿,这些玩腻了的货色有何妙处?”
“今日,寡人送你们一份大礼。”
话音落,两个侍卫抬着一口大红箱子入内,他们把箱子在中央的毡毯上搁下,一人蹲下解开箱子上挂的锁,启开箱盖,里面竟躺着一个人,一个**的人。那身子光洁、年轻,皮肤滑腻如脂,四周的灯烛光晕映射其上,愈显欺霜赛雪,让人禁不住想在上面烙下别的颜色。
皇帝再一摆手,侍卫上前扼起那人下颌,露出万千青丝遮掩下的一张脸——
萧清旃顿时明悟今晚这场筵席上的古怪之处——原来是因为谢月檀。
这人平素如缀在萧煜身侧的影子,从不离他左右,除非萧煜让他去为他害人,像驱逐一条狗一样驱逐开他。他守卫在萧煜身侧时,确如一条忠实的狗,将皇帝视若无人能近身的珍贵私产。前几年的颁朔之礼上,此人驻足在台下,离他和萧煜最近,暗中以一种怨毒而深恨的目光看他。
那目光与众不同,竟使萧清旃能把他从人群中一眼挑拣出来,但他不会正视那人,怕脏了自己的眼。
谢月檀,殿前司指挥使,从二品,此统率天子禁卫至关重要的官职,安在此人身上倒成了虚衔,毕竟他不肯离萧煜左右,又如何去调度指挥禁军?虽禁军本属天子亲卫,而他更似天子一人的私卫,带刀自如出入御前,夜里常伴帝王憩在内朝,食则同桌,饮则同榻——倘若由刚正不阿的太史公秉笔,只会将此人归入“佞幸列传”。
然本朝无一人敢对此多加置喙。
皇帝对其独一份的殊宠助长其气焰不提,谢月檀本人——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疯狗,他只不会冲他的主人萧煜吠叫。
旁人莫说是嚼他的舌根了,就是多看他一眼惹他不高兴了,也会遭他百倍千倍的恶意报复——
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先例还不少。
谢月檀自幼时便生得甚美,十三四时他美得雌雄莫辨,常被好色之徒错认性别,加以调笑,有那么三个人,事后被他擒住捉到一间屋子里,分给每人一把刀,要他们相互搏杀,第一个出局的人,断子孙根;第二个出局的人,砍掉一只手;第三个出局的人,拔掉舌头……他说到做到。
最后三个人在残杀中死了一个,活了两个,他却说如此只能算一个断子孙根,一个砍手。至于死了的那个,丢出去喂狗好了。
此事一经传出,再无人敢评议一句他的容色。
后来他长成十八岁接近加冠的青年,身形抽条,轮廓出落得分明,不那么肖似女子了,却愈发风流华美。再加上成了天子身边一等一的红人,谁又敢掠其锋芒?然自他手中造下的杀业只增不减。
他不只做萧煜的情人和狗,也做他的刀——除天子的寝居外,他出入最多的地方就是大内的黑牢。
会被关进那里的人,不是宫里的人,就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无论是谁,谢月檀皆一视同仁的心狠手辣,不知在多少人身上践行了他层出不穷的酷刑手段。
听闻他有一回从牢里审了人出来,溅了一身的血也不擦,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行走于大内,不知吓住了多少人。
这人行至皇帝龙椅前,竟蹲下身低声说自己受累了、血看多了眼花、牢里的气味闻多了难受,向皇帝乞怜。
简直荒谬!
这等疯子,谁不畏他,谁不恨他?
这位往日皇帝最宠爱的嬖幸,气焰最嚣张的天子近臣,这条朝中无人不畏惧其爪牙的疯狗,如今竟被扒光了衣服当做一样物件似的抬到众人面前——
除萧清旃外,所有人皆一愣,随即各起心思,或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皇帝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怎么,难道你们不以为谢卿是一位美人吗?”
诚然,彼时谢月檀没有携带平日那柄不知饱饮了多少鲜血的唐刀,也没有睁开那双除对着萧煜外,往往充满锋芒和倨傲之色的眼眸,不能勾起嘴角挂出一贯那种饱含冷嘲或恶意的笑,阖着眼看来柔顺冲淡,如古画中娴雅的美人,便突显那副好皮囊的绮丽韶秀,况他的身子不着寸缕,在所有人注目下暴露无遗。少年还未完全长成青年的躯体,秀项素腰,纤秾合度,白皙皮肉下隐现的每一块骨骼看来都纤巧精致,又因习武蕴蓄柔韧的力量感,反而勾起人摧折掌控之欲。
——谢月檀确是一位世间罕有的美人,恰值春色最盛的桃李之年。高高生于枝头的灼灼桃花,艳色逼人,行经者谁不会多看一眼?只是往昔畏惧他周身竖起的尖刺罢了。
可如今……
萧清旃观察得更细,见谢月檀两手腕上印有红痕,手骨在薄薄一层皮肉下古怪的凸出,那一片有些红肿。
他料想这人被伤了手骨,又被灌了迷药,给拔光了所有利齿和尖爪,才会无知无觉地躺在箱子里任人安排接下来的命运。
那操纵他命运的人又开口说话了:“还是说……诸卿嫌弃他被我‘用’过?”
皇帝没自称“寡人”。
静默一息后,有人在他的松动之下意动了,那是鄅国的一位公子,他扬高几分声音道:“陛下这份礼物,要如何换得?”
“很简单,价高者得,用财帛宝物来换。”
萧煜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让我看看,谢卿价值几何?”
*出自陶渊明《闲情赋》
*出自曹植《美人篇》
这次的两个主角都生得好看,但基本只凝小檀。国师因为身份高、气质冷,其他人也不太敢注意他的外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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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