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回到麟趾宫时已近黄昏,本就没掉戴的金麒麟,邱子虚却带宫人在御花园给德音找回了一枚金麒麟。
德音拿着自己的金麒麟与邱子虚给她找见的两相比较,“噗嗤”一声在贵妃面前笑得前仰后栽,肚子笑疼了,倒在坐在绣榻上的周夫人怀中。
周夫人抚拍德音的背,吓唬她道:“在娘娘宫里都疯成这样,我回去告诉你爹爹,非得让他好好管束你。”
贵妃觑了一眼德音手中握住的两只金麒麟,举袖掩唇,眉眼弯弯。
“陛下最近沉迷于錾刻黄金,小邱子定是在御花园碰见了陛下。”
贵妃唤邱子虚前来,问他:“陛下赏下这枚金麒麟时,可对你说了什么?”
邱子虚奉承道:“还是没瞒过娘娘这双火眼金睛,陛下听奴婢说了九小姐不慎弄丢了她的金麒麟,便赏了这枚金麒麟要奴婢带回来给九小姐。陛下嘱咐奴婢,贵妃和九小姐没看出来金麒麟的不同来,便不必说穿,只当这枚金麒麟是九小姐丢了的那枚。要是看出来了,只请九小姐先凑合着戴上,尚功局会为九小姐赶制十二枚不同姿态的金麒麟,权当陛下送九小姐压惊的。”
周夫人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和两个女儿念叨着“皇恩浩荡”。
贵妃向德音讨回那枚朱澜舟錾刻的金麒麟,吩咐邱子虚即刻将这枚金麒麟送回乾清宫去。
“你去回陛下,本宫妹妹的金麒麟寻回来了。这一枚陛下自己錾刻的,着实丑了点,音音她不喜欢,还是等陛下赏那套尚功局制的金麒麟给音音当压嫁妆箱子的喜物好了。”
邱子虚双手捧了那枚金麒麟退出去。
周夫人对贵妃道:“娘娘如此驳陛下的面子,不怕惹恼了陛下?”
贵妃摆首,染了蔻丹的纤纤玉手抚上自己腹部。
“母亲,我又请下了喜脉,等音音与陆二郎完婚后,便是我晋封皇贵妃的典礼了。”
周夫人端庄地笑,算了算女儿怀上这一胎的日子,眼眶里泪花打转起来,她将德音支了出去,拉着贵妃的手小声说起体己话。
周夫人:“你月子里便与陛下同房,再怕其他妃嫔分薄了陛下的恩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贵妃一头扑进周夫人怀中,委屈抽泣道:“女儿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那夜恰好是元贞皇后忌辰,陛下在女儿宫里饮了几杯酒,便糊涂起来,错把女儿当作早逝的表姐了。”
周夫人心酸不已,对这个乖巧懂事的长女万分愧疚。
“当年……娘若放你和他走了……唉……娘那一日糊涂了……”
贵妃哭得更凶,“今春外命妇进宫向小周后请安,女儿见到了他新娶的夫人。陛下对他也太过分了,赐一个如此丑陋粗鄙的女子当他的妻子,陛下这是在存心给我难堪。”而今皇后是朱澜舟的第三位皇后,闺名周灵筠,又是元贞皇后周神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故时人称她作小周后。
周夫人拈着绢帕替贵妃揩泪,哽咽道:“娘知道你心里苦,且放宽心,看在大皇子与四公主的分上,多想想自己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春华,他好不容易才回来当了京官,你可得在陛下面前收着点自己的性子,再连累他被贬出京,他怕是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娘,为什么老天爷要故意捉弄我和他?陛下当年那么钟情神爱表姐,何苦娶了表姐做太子妃、又纳我做太子嫔,表姐活着时,陛下冷落我,表姐死了,陛下折腾我。你说我怎么能不对陛下心生怨恨?”
周夫人忙捂住了贵妃的唇,不准她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娘生了你们兄弟姐妹五个,至今只有二郎得与他的心上人长相厮守,皆是造化弄人。”她叹息一声,“也不知道音音与陆二郎是何结果。”
贵妃痛哭流涕,眼泪打湿了周夫人的衣襟。
“可惜没时间让音音慢慢挑她可心的郎婿,音音越大,越有神爱表姐当年的风采。只有将音音尽快嫁出去,才能断绝陛下的痴心妄想。”
“娘也是这个主意,否则姐夫成日觊觎小姨子,像什么话。”周夫人有点头疼,过去,她将对长女的亏欠补偿在小女儿身上,极怕这过分溺爱,会害了自己的小女儿。
*
转入四月,德音停了闺学的课,她在家中待嫁也是一刻不得闲。
每日德音早早起来,去祖母院中请过安,又回到自己住的岁安院听嫂嫂们教诲她男女之事。
初六这日,德音伏案认真看书。
站在她座旁以防她要茶水的樱桃偷瞄了那书一眼,脸倏地一下红了。
德音瞟见樱桃红涨的脸,轻笑几声,道:“这书你日后也要看,除非你不嫁人。可我看了这么多本,还是不太明白用哪种花样我会舒服一点。昨日我直接问大嫂,大嫂也像你这样脸红,一句话也不说就羞答答跑回她院子里了。”
樱桃:“……”
家里小爷们都说九姑娘“二”,所言非虚。
“樱桃,我们打个商量,你躺到榻上,我像书里这样乱摸你,你告诉我是什么感觉。”德音翻开一页书给樱桃看。
樱桃“哎哟”了一声,捂着羞红的脸摔了帘子往外跑。
德音自觉无趣,扔开书,瘫在榻上听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还有母亲和嫂嫂们谈论她的嫁妆单子的话音。
*
四月初八日,德音穿上嫁衣前,还为自己卜了一卦。
可惜,她不是寡妇命。
十里红妆,风光大嫁,流水一样的箱笼抬入陆府。
德音下了喜轿,以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对灵动的黑眸打量对面的新郎官。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特别想知道今夜用书上的哪种花样能不疼。
陆元照牵住红绸一端,与手执红绸另一端的德音迈入宽阔的厅堂。
拜了天地,拜了年老的祖父祖母,拜了他母亲、姐姐的牌位,唯独略过他父亲没有拜。
德音心不在焉,还在想着自己这几日看的书,还在想着书里眼花缭乱的花样……
夫妻对拜时,德音的额头与陆元照的额头磕在了一起,她吃痛了一声。
陆元照低声问她,“娘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何烦恼?”
德音直勾勾盯着陆元照的喜服下摆,嘀咕道:“我要再翻翻书,我就不信了,我自己想不出来答案。”
“娘子如此好学,不知读得什么书?”陆元照与她耳语。
德音踮起脚尖,将唇凑近陆元照耳边,报了几个书名。
陆元照本就被她吐在耳廓的气息刺挠着心,又听了那几个书名,白皙的脸上浮起消散不下去的红晕。
他侧首望了德音一眼,心想这姑娘脑子里是不是缺一根筋。
陆元照留在花厅应酬宾客。
德音被丫鬟婆子围拥住,穿堂过室,行至陆元照住的檀楼。
喜房内点的一对龙凤花烛有半人高,德音只觉那摇晃的烛火明亮得刺目,她坐到拔步床上,一坐下去便觉得硌得慌,慢慢挪腾了位置还是硌得慌,索性站起来掀开了铺在床上的蜀锦被单,满眼红枣桂圆花生瓜子。
“枇杷,将这些东西从床上拿走,我都要累死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枇杷过来,犹豫不决。
“这些东西讨的是‘早生贵子’的彩头,奴婢不敢损伤了二奶奶的福气。”
德音听枇杷改了对自己的称呼,尚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下,思绪又回到床上这些东西上面。
“枇杷,你收拾,我不需要这样的彩头。”
枇杷正要重新铺床,却被进房来的一个穿桃红衣裙、妆容精致的美艳丫鬟阻拦。
美艳丫鬟道:“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下来的,你扔了这些,是糟蹋老太太的心意。”
德音嗅到美艳丫鬟身上浓重的西洋花露水味道,又见这丫鬟与房中其他陆家的丫鬟衣饰不同,像是她家里的姨娘的打扮,“姐姐是二爷房里人?”
美艳丫鬟敷衍地向德音福身道:“奴婢一直帮二爷打理檀楼,奴婢与二爷是在老太太那里过了明路的。”
荔枝口齿伶俐惯了,白了美艳丫鬟一眼,冷声道:“没听说姑爷房里有过正经的姨娘,这过了明路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了给我们二奶奶听。”
美艳丫鬟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弱弱回道:“老太太见奴婢服侍二爷尽心,早说了要将奴婢给二爷。二奶奶不信奴婢的话,尽管去问二爷。”
德音的目光与荔枝的目光两相一碰,主仆二人互通了心意。
荔枝朝着美艳丫鬟冷哼了一声,翻了个朝天白眼。
“都还没成姨娘,摆什么款。等成了姨娘,再到我们二奶奶跟前磕头不迟。喜房中不需要你伺候,你去耳房看看二奶奶等会子沐浴的热水烧好了没有?”
美艳丫鬟被荔枝三言两语震慑住了。
荔枝在崔府时,就是德音院里管教丫鬟们的一等女使,一张樱桃小口厉害得很。
美艳丫鬟出去后,枇杷重新铺了床,德音这才安心坐在了床上。
她手执书卷读得入神,窗外已是红日换了月钩。
床前站了一个人,她都未察觉。
“娘子,书读百遍,不如名师指点一二。”
陆元照故意揶揄她。
她面不红、心不跳,淡定翻过一页,冷漠地抬眸,迅速看了陆元照一眼,又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
“吹灯。”
“脱衣。”
“你自己走过来。”
她如此大大方方,倒令他手足无措。
他怀疑,这真是她第一次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