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规矩多,但德音在家中也算过得无忧无虑,有父母兄姐的疼爱,她如一朵从未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娇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市井的烟火气。
大街上百姓穿的衣裳多不如她家的下人,听见岸上的大娘扯着嗓子骂街,口里说的粗话德音认真听、仔细听也不解其意,却是比她在闺学里读的“之乎者也”还要难懂。
坐在画舫内与父兄品茗的德音一门心思都在船外的热闹上,可爹爹不许她出去立在船头,德音便如霜打的茄子蔫啦吧唧地坐在茶桌旁。
“带人家出来,又不允人家见外头的世面。”德音撇嘴,抛了个嗔怪的眼色给崔守正,“爹爹,我再也不要和你出来顽了。”
崔守正见女儿误解了自己的良苦用心,连忙辩解道:“河面凉风习习,只怕把你这纸糊的小娘子给吹坏了。等画舫行到朱雀桥,你立在船头伸长脖子去瞧陆二郎,我定然不约束你。”
“罩件披风不成吗?哪里就那么容易凉着了?”德音不信邪,喊枇杷给自己找来一件多罗青呢披风罩在身上,便要去船头。
“帷帽戴好来,莫让风吹起了遮面的薄纱。”崔守正叮嘱道。
“知道了。”
德音高兴地奔了出去,枇杷、荔枝跟在她身旁,她们也鲜少出大宅门,被这街市的繁华景象深深吸引。
德音问这个问那个,枇杷、荔枝答不上来,还是摇橹的老翁耐心解答德音的疑惑。
忽而见一艘小木舟靠了过来,木舟上双手划桨的渔女皮肤黝黑,和德音差不多年纪,渔女说着一口德音听不懂的土话。
经老翁转述,德音才听懂渔女是想向她们兜售自己新鲜采摘的菱角。
渔女抛了一个菱角给德音,德音恰好接到,正要放到嘴里咬时,被急坏了的枇杷伸手夺下。
枇杷:“小祖宗,可不敢给你乱吃外头的东西,纵是干净的吃食,也怕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盘问。”
想到正月里樱桃回家拜年带了一块她家里蒸的年糕到岁安院,九姑娘瞧见觉得新鲜得很,尝了一小口,被老太太知晓,老太太差遣翠鸾又是请医婆、又是请太医来为九姑娘把脉,闹得府里人仰马翻、不得安宁。
贵人吃贱食,就与吃了毒药差不多,至少老太太、太太、奶奶们都是这样想的。
枇杷不让德音吃菱角,德音却更加眼馋心馋嘴馋,姐姐长姐姐短地向枇杷撒娇。
枇杷并不吃这一套,给荔枝使过眼色。
荔枝心领神会,与老翁耳语一番。
老翁立即轰走了渔女的小木舟。
荔枝又到船舱内取来样式精巧的小点心哄德音,德音拈了一枚牛乳燕窝糕吃,心里仍想着没有吃上的菱角,渔女卖的菱角会是什么味道?和家里荷塘里挖出来的菱角是一样鲜甜的吗?
画舫行至朱雀桥下,德音等候了半盏茶时间,果然见桥上锦衣卫旗鼓开道,状元郎身穿圆领大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在高头大马上。
德音仰首凝望马背上的少年面目,陆元照眸如点漆,唇如涂朱,一身骄傲矜贵之气,的确是个顶顶好看的郎君。
“音音,你怎么脸红了?”
晚恕站到德音身旁,同样仰首凝望从桥上打马而过的状元郎。
还见到许多围观的小娘子往陆元照怀中掷鲜花、手绢、香囊、扇坠等物,陆元照颇有风度地向那些小娘子颌首,举止文雅。
德音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确实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滚烫,她大大方方笑指着陆元照的方向,问自家三哥。
“哥哥,我要嫁的郎婿就是他吗?”
“嗯。”
“可他这样的长相,将来官居一品,是个奸佞无疑,我崔家世代清流,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奸臣为妻。”
晚恕屈指弹了一下不知羞、净鬼扯的少女额角,“音音,少看些不着边际的玄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你自己选吗?”
“哼!”
德音越看越觉得陆元照轻浮,他空有一副小娘子们喜欢的好皮囊,却是来者不拒,肯定将她这个未婚妻忘到了九霄云外。
“且不说陆二郎面相如何,他让跟着他的小厮去收捡小娘子们扔给他的那些物件,当真没脸没皮。”德音说这话时带点酸劲儿。
晚恕摇着手里的折扇笑道:“我看他这样做风雅得很,若是不这样做,才有违君子之德。”
“哥哥,我听说他房中还有若干姬妾,这哪是风雅呀,明明是风流。”德音看桥上陆元照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些小娘子们乌泱泱跟在他马后,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崔守正也到船头这儿来站定,望着陆元照骑马远去的方向,他正色道:“音音,爹爹帮你调查清楚了,陆二郎房中的那些姬妾都是为了向他祖母尽孝纳的。你以为陆二郎三元及第那么容易,人家一直在外游学鲜少归家,自然也未沾那些庸脂俗粉,你尽可放心。”
“只要是有才学的郎君,爹爹便待人家如亲儿一般。在爹爹心里,恐怕巴不得陆二郎是您与母亲生的才好。”德音转身,向船舱内走去。
崔守正与晚恕仍立在船头说话。
崔守正道:“我瞧着你妹妹是非常满意陆二郎的,她挑人家的面相,说才不要嫁给一个奸臣为妻,而不是寻死觅活,可见她是把陆二郎放在眼里的。”
晚恕颌首,想起之前陛下欲赐婚德音与湘王,德音可是直接在贵妃宫中闹着要上吊,吓得陛下不敢再提此事。
湘王相貌堂堂,但五官过于阴柔俊美,德音一向喜欢陆元照这种眉眼凌厉的郎君。
“爹,我也托昔日同窗打听过陆二郎的人品,他自小由他祖母抚育,是重孝之人。”晚恕话锋一转,“但音音也没说错,陆二郎眉眼间透露一股邪肆之气,非好色之徒,但嗜权如命。儿也有一点不放心将音音终身大事交托给这样的人,是否还要再为音音物色别家郎君?”
“说难听点,你妹妹就是个花痴,你还能给她物色到比陆二郎还模样周正的郎君?”崔守正瞥了一眼儿子,一脸无奈之色。
晚恕迟疑数息,将王孙公子、皇亲贵胄都想了一遍。
第一,再找不出比陆元照更好看的皮囊。
第二,家世比陆元照好的郎君倒有,可没有陆元照这样聪明的脑子。
第三,凡他觉得尚可的郎君,全被德音视为蠢货憨人。
……
晚恕越思索琢磨,越觉得自家小九娘非嫁陆二郎不可,旁人她只会挑剔不满,还不如陆二郎。
*
次日,德音随母亲周夫人各乘一顶软轿入宫,与贵妃请过安后,德音不耐烦听母亲与长姐闲话家常,恰巧湘王朱厌尘身旁的太监七宝偷偷递消息到麟趾宫,德音找了个借口去御花园里寻自己掉的金麒麟。
实则那金麒麟被她藏到了袖子里,却急坏了贵妃与周夫人,她们认为掉了金麒麟是不吉利的事情。
出了麟趾宫,宫人们去御花园替德音寻金麒麟,德音却是半道上溜走与七宝碰面,一路行至钦安殿月台见朱厌尘这个青梅竹马的冤家。
朱厌尘负手立在汉白玉围栏后,远远见到德音便与她拱手施礼,德音翘起唇角,近他身后只呼他作“殿下”,并未向他行礼。
“殿下真能帮臣女见到陆二郎?”
“嗯。”朱厌尘弯起眉眼,“我要你画扇面谢我,这桩买卖你可不亏,我是冒着被皇兄责罚的风险帮你。”
德音爽快应下,换上朱厌尘的蟒袍,坐到钦安殿的西侧室内等陆元照。
未几,七宝领着陆元照来与德音下棋。
德音借着朱厌尘湘王的身份,边与陆元照对弈,边问了陆元照几个问题。
她爹爹说得没错,陆元照虽有姬妾,却是连人家的名字相貌全然不记得的人,纳那些姬妾,也是为了敷衍他祖母,老人家以为他这个孙子不近女色,或许有什么毛病。
德音与陆元照共下三局棋,都是险胜陆元照。
她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也就找了借口开溜,留七宝在这里善后。
德音走后,朱厌尘入内坐到了棋桌旁,得意洋洋地向陆元照炫耀德音给他画的扇面,扇面上是一幅充满灵气的《残荷图》。
“殿下拿两头的好处,不怕陆九娘子知道实情,与殿下割席断交?”陆元照从袖中掏出一枚墨玉古印递给朱厌尘,他与朱厌尘旧年的交情不为人知,今日是他托朱厌尘助他见自己的未婚妻一面。
“我不怕,但阿照你要怕,音音心比天高,若她知你存心利用她,必不肯嫁于你的。”朱厌尘拈起一枚白棋落在棋盘上,“我手痒得很,咱们杀一局。”
过了半个时辰,朱厌尘于棋局上落了下风,道: “你许音音赢你的棋,却不肯让让我,是何道理?”
“殿下与她不一样。”陆元照淡漠说道。
“阿照,对一颗棋子谈起真心,我看不起你。”朱厌尘讥讽他。
“她当殿下是好友,殿下尽管口是心非,臣装作瞎了眼就是,认可殿下对她是逢场作戏,”陆元照抬眸深深看了朱厌尘一眼。
朱厌尘笑指着陆元照的鼻尖道:“阿照,你这对狐狸眼睛太歹毒,你的舌头更是不饶人。我也不瞒你,我自小就很喜欢音音,你先替我照看她几年,我对阿照你是很放心的。”
“殿下心真大,臣对自己并不放心。”
朱厌尘走了一步险棋,“我落子无悔,赌你不敢赢。”他扬起唇角,自信深知棋桌对面的少年为人。
陆元照爱滔天权势多过爱知己红颜,绝不肯辜负了十载寒窗苦读换来的一纸功名。
陆元照落下手中黑子,“臣输了,殿下买酒给臣吃。至于臣新婚那夜的交杯酒,臣让与殿下改日与陆九娘子共饮。”
“按音音那性子,她知晓了,定骂你猪狗不如。”朱厌尘将德音画过的折扇转赠陆元照,“这是借你起誓的信物。”
“臣若欺负了殿下的人,受千刀万剐,被众叛亲离,骨灰扬作尘,惨死于道边。”陆元照发完毒誓,收好了折扇。
朱厌尘笑意盈盈,“阿照,我让你起誓,可没让你起这么毒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