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从小胜负欲很强,贵妃、不、而今该称皇贵妃才是,皇贵妃教养她谦和坚韧、不卑不亢,朱澜舟却一直教养她要有自己合该配得上占尽世间最好的一切的念头。
德音倒没有需要自己去争去抢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只要想,别人都是争先恐后将那东西堆成山给她。
凡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也是朱澜舟常与她说的一句话。
朱澜舟还说过:“音音,倘若元贞皇后没有死在她十三岁那年,活到靖安十四年,她于朕而言,也不过是后宫诸多无趣女子之一,没有什么特别的。朕最爱元贞皇后的时光,便是她死后这些年。”
朱澜舟这人,清醒又糊涂。他糊涂的时候多,为保命而已。他清醒的时候少,只有和德音私下相处时,他才敢做真正的自我。
德音由朱澜舟教养,被溺爱放纵成如今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她便是将大昭的天捅破了,朱澜舟也只会笑眯眯夸赞她。圣人无过,她崔德音有过也是无过,连周太后也欣赏她这个外甥女的气性。
周太后与先帝育有三子五女,每每见到德音,却道:“音音,你该托生到哀家肚子里,哀家养大的五位公主,都不及你像哀家年轻时候的模样。再不济你也要像哀家一样姓周,姓崔,辱没了你这么好的女孩儿。”
周太后很疼娘家的侄儿侄女,也疼姐姐周夫人生的这些儿女。唯独对自己的三个儿子,时时存着杀戮之心。
德音一直不明白周太后对朱澜舟、朱厌尘以及痴傻的朱景深的厌恶仇恨态度。
见过陆元照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后,德音才晓得,原来这世上,真有偏心得厉害的父母。
德音虽也是她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但她的兄姐,父母也爱他们,不至于像周太后、陆元照父亲那么极端,爱者如珠似宝、惜之如命,不爱者如泥似尘、弃若敝屣。
她坐在去往江南钤州松柏县的马车上,默默看着右手食指上戴的碧玺戒指出神,这是可以号令驻扎在钤州的隐凤军的信物,周太后赐给她的,本意就是不想让她在外受委屈。
德音耳畔又响起周太后赐她戒指时说的一番话。
“音音,你郎婿无用,区区七品知县,芝麻绿豆大的官,你执意要随他去那穷苦之地上任,哀家也不拦你。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哀家不忍心放你在外头受人欺负,赐你个小物件维护自己的体面。我们女人呀,生来就是奴役男人的,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看那些臭男人写的破书,作死信什么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
坐在德音身旁的陆元照也将他的目光落在这枚碧玺戒指上,“太后娘娘将她心爱之物赐予你,你与太后娘娘的感情应当极深吧。”
德音不谈自己拥有一支五千人军队的事,只说她与周太后。
“太后娘娘对不住我姐姐,便将这份愧疚之情补偿在我身上。礼部的顾侍郎是我姐姐年少时的恋人,当年先帝宠爱皇贵妃所生的福王,尚为太子的陛下东宫之位岌岌可危,太后娘娘便许神爱表姐也就是后来的元贞皇后为太子妃、我姐姐则为太子嫔,硬生生拆散了我姐姐与顾侍郎。姻亲世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陛下那时一下得了周、崔二家的支持,地位不可撼动。先帝驾崩,太后娘娘便命刘孝害死了皇贵妃与福王母子,我姐姐也成了陛下的淑妃,其实以我姐姐的家世,封后也不是不可以,但皇后之位与生育储君只能二选一,我家为姐姐选择了后者。”
德音双目沁泪,话中含悲。
“不管是已故的元贞皇后、孝纯皇后,还是如今的小周后、我姐姐,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才进了那座皇城。我们出身高门享尽人间富贵,这个姓氏也成了我们的枷锁,我宁愿出生于小门小户,过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
陆元照刚欲启唇,便听到车外的枇杷唤了一声“二奶奶”。
德音掀开车帘子与枇杷说话。
枇杷:“奴婢坐在后面的车上,瞧见了咱家五姑娘和一个书生装扮的郎君慌慌张张出现在街市上。这里可是洛城,渡过湘江便至江南,离京城足足有三千里路。”
“你瞧真切了?是五姐姐吗?”德音已然心忧起来,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丽华和那落第举子私奔到了洛城这里来。
陆元照命随车的护卫去寻人,又在旁安慰德音,小夫妻两个在洛城最好的客栈水云楼住下了。
随小二上楼去房间时,有小姑娘挎着篮子在卖长寿线,是用五色丝编成的细绳,德音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买了五根,枇杷、荔枝、樱桃、杨梅一人一根,自己也系了一根在右手腕上。
小姑娘告诉德音,洛城的枫桥那边在划龙舟,他们要喜欢热闹,可以去瞧。
德音原没有心思去的,是陆元照硬拉着她到枫桥那里散心,说等在客栈也无聊,没准看完划龙舟回来,丽华也寻到了。
他们在枫桥岸边选了一处最适合观景的食肆,德音倚靠在围栏处,举着单筒的西洋望远镜望河面的龙船,每队龙船的船头都有“龙头太子”,就是将一些模样儿讨喜的小童子打扮成神话本子里的各色人物。
“洛城的小孩儿们长得都很漂亮,这让我想起了家里的乔哥儿和薰姐儿。”
德音“呀”了一声,将手里西洋望远镜递给陆元照,“你顺着我指的方位看过去,那艘画舫上的郎君是不是我大哥?”
陆元照看过,果然是晚意,又移了移手里的西洋望远镜。
“不止是你大哥,你二哥、三哥也在,还有姬玉。”
“他们来洛城做什么?”
“伴驾。”
“伴驾,陛下也在吗?”德音夺过陆元照手里的西洋望远镜,“陛下穿着文人衣衫,他身旁那位是瑞王爷,还有我大嫂和三嫂。”
“洛城东边是清州,先帝的皇陵在那里。”陆元照见到画舫上的姬玉注意到了他,连忙将德音挡在自己身后。
“你挡住我做什么?”德音探出半个头往画舫望去,又缩回到陆元照身后,“姬玉他好似要往我们这边来,我们回水云楼去吧,省得与他打照面。”
“你怕什么?”陆元照关上了窗子,坐回到桌旁,自斟自饮。
德音让枇杷去催车夫驾车来,问气定神闲的陆元照。
“你不走吗?你要在这儿等姬玉?”
“有事与他商量,你先回水云楼,或是在外逛逛也可以。”陆元照帮德音戴上了帷帽,“洛城的五福粽好吃,在羊尾巷那里,你可以去尝尝。”
德音不大放心,“你应付得了姬玉的拳头吗?别又被他打伤了脸,我可不想到松柏县成日对着个丑八怪。”
“你担心我?”
“才没有。”德音下楼去,坐到车里,命车夫驾车去羊尾巷。
巷子里全是门口挂着大红纱灯的河楼,衣着暴露的风尘女子站在河楼门口招揽南来北往的客人。
德音下车后,见到如此场面,嘟囔道:“这里有五福粽吃,别是车夫弄错了。”
枇杷去问路人,回来禀说道:“没有错,这里就是羊尾巷,这边的河楼专做皮肉生意的。”
枇杷说完,面上一红。
眼尖的荔枝指着一家河楼门口,“二奶奶,那些人拉扯着咱家五姑娘。”
德音望去,丽华披头散发,被一个老鸨子扯住手臂往河楼里面拽,还有几个莽汉子推搡丽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逼良为娼,是何道理?”德音冲过去,将泣不成声的丽华护在自己怀中。
老鸨子扯着嗓子囔道:“这是我花了三十两买来的姑娘,她郎婿在这张卖身契上签字画押过,我可没有逼良为娼。”
丽华认出了德音,抱住她的腰哭道:“音音,我害怕……我害怕……”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德音让枇杷给了老鸨子三百两为丽华赎身,带着受了惊吓的丽华上了马车。
德音检查丽华身上有没有伤口,只看见了老鸨子掐出的淤痕。
“五姐姐,卖你的那个贱人呢?”
“他原是有媳妇的人,他和他媳妇卷了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金银细软跑了,他媳妇还将我卖到了……”丽华没说完,哭晕过去,枇杷、荔枝一个抱着丽华,另一个帮丽华掐人中。
德音忽然记起他在羊尾巷那里,见到了常跟着陆元照的护卫,整理了一下这件事的首尾。
马车行到如意街,街上有老妇人叫卖五福粽,荔枝下车买了十斤五福粽。
回到水云楼,德音安置好仍未醒转过来的丽华,让樱桃、杨梅留在房中服侍,等郎中来了给丽华瞧瞧。
入夜后,陆元照衣袖沾血回来,德音待他洗漱更衣过后,满面怒色问他。
“你的人早已寻到了我五姐姐是不是?为什么要让我五姐姐受一场惊吓?”
“若不看清那人真面目,你五姐姐定然不会死心。”
“啪——”
德音一巴掌甩在陆元照脸上,气得全身发抖。
“纵然你有分寸不会让我五姐姐失了清白,但你这招也太险了些,我恨不得你被姬玉打死了才好。”
陆元照向他斟茶认错,道:“我回来时衣袖上的血并不是我自己的。”
她不喝他斟的茶,“谁管你!”
“是拐带你五姐姐私奔的那个人的,他死于姬玉剑下。”
“你将我五姐姐的事还告诉了姬玉?”德音举起茶盏,泼了他一头茶水。
陆元照举袖,揩去脸上的水珠,平声道:“我只告诉姬玉那人说了几句荤话调戏你,你气急败坏先回水云楼来了,姬玉不等那人开口辩解,一剑刺死了他。”德音刚离开那食肆,他便命护卫捆了诱拐丽华私奔的落第举子到面前,借姬玉的手处置了他。
德音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对陆元照没好气说道:“你跪下,我给你道个歉。”
枇杷、荔枝:“……”
二人互换了眼色,想着要不要张口为陆元照求个情。
荔枝小声与枇杷说道:“我们姑娘打死不认错的倔脾气有了长进,还是可怜了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