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澜舟又与陆元照议起宦官之患。
周太后宠信宦官刘孝,授刘孝司礼监掌印一职,刘孝相当于是“内廷宰相”。
但刘孝喜好弄权,倚仗周太后祸乱朝政、残害忠良、欺压百姓、大肆敛财……
去年夏,有小黄门在皇宫御道上捡到一封告发刘孝的匿名书信,刘孝竟矫诏杖杀过去常骂他为“阉贼”的大学士李铮以下三十人,二百余名忠直官员被逮捕下狱。
谈及此事,朱澜舟心痛不已。
“朝廷风雨飘摇,我大昭气数难道要被这些阉党断尽吗?”他随即望向陆元照,“你祖父陆心缘老先生曾为我大昭脊梁,可老先生年事已高,朕不忍他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廷纷争之中,初节易保,晚节难保。元照啊,朕希望你能助厌尘承当这天下。”
“大皇子呢?”陆元照问道。
“老天爷恐怕就赐给朕这唯一一个儿子,春华能不能将孩子养大还是未知之数。”朱澜舟指向文华阁的方向,“朕命人在文华阁匾额后藏了一封诏书,待朕去后,让贵妃殉葬,追封贵妃为温仁皇后。”
陆元照紧紧攥拳,欲启唇为贵妃求情。
却听朱澜舟继续说道:“到了那一日,世间再无温仁皇后,只有崔春华。她陪了朕这么多年,为朕生儿育女,朕也要成全她与顾平生,让她余生在江南好好栽植她喜欢的梅花。”
陆元照越听越不对味,朱澜舟这语气,仿佛是在交代他自己的身后事。
他伏地叩首道:“臣请陛下保重龙体。”
“朕没有病。真到了有病的那一日,也是母后说朕有病。”朱澜舟目露悲意,“朕娶了三位皇后,也负了这三个可怜无辜的女子。”他长叹一口气,“十五年韬光养晦、藏锋露拙,换来如今国不成国、家不成家的局面。万方有罪,止在朕一人之身。朕亦是血肉之躯,高坐明堂,见忠臣良将一一惨死,见天下万民饱受苦难,他们跪朕拜朕、呼朕为君父,朕理应为他们做些什么。”
陆元照顿时明白了朱澜舟的殉道之心,头低得更下了,几乎贴近冰凉的地砖。
“陛下今日所托,臣定当万死不辞。”
朱澜舟双手搀扶陆元照起身,对他道:“朕现在是以姐夫的身份劝你几句,世代崔家女皆忠贞不二,你一定要将音音推给厌尘的话,那从此刻开始,你就不要招惹音音了。厌尘他其实比朕更适合为君王,厌尘是为了争天下能将自己都舍弃的人。元照,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朕说的话。”
*
朱澜舟离开麟趾宫后,陆元照一直坐在东侧殿内等德音听戏归来。
及至正午时分,德音被宫女搀扶着一瘸一拐进殿,陆元照忙过去扶她,问她这是怎么了。
德音在炕上坐稳后,方道:“我近来时运不济,随姐姐去春晖园听个戏,碰见太后娘娘带着陆才人她们也去听戏。陆才人以为自己得了太后娘娘青眼,言语间多挑衅姐姐。姐姐不欲和陆才人拌嘴,向太后娘娘请辞后便要带我回来,谁料想那陆才人是个蠢货,竟敢在姐姐路过她座旁时扯断了手腕上的珊瑚手串。姐姐她是有身子的人,我怕姐姐摔着,抢步挡在姐姐身前,弄得自己脚崴伤了。”
陆元照蹲在德音身前,解开缠裹她脚腕的素布条,查看她的伤势。
“脚伤倒是无所谓,就是疼了点。主要是我被吓着了,现在心还跳得很快呢。”德音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想起了血腥的场面。
陆元照揉摁着德音肿胀的脚腕,德音痛的“嘶”了一口气。
“你忍着点,我帮你正下骨。”
不等德音回答,“咔嚓”一声过后,陆元照松开了德音的脚腕。
“等一会儿,你下地走一走,应该好了。”
德音晃了晃自己的脚,确实不疼了。
“太医他们不敢给我治,你这一下子就让我不疼了,真厉害!”
陆元照见德音仍捂住心口,问道:“是被什么吓着了?”
“太后娘娘命刘公公传了掌刑太监到了春晖园,我和姐姐还有其他妃嫔亲眼看着陆才人被杖杀,原来人死了是那样子的,软趴趴的像一摊泥被人摆弄。”德音说到这里,感觉在春晖园闻到的血腥味道又冲进她鼻子里,她胃里翻江倒海,开始干呕起来。
陆元照解下自己腰间装了月桂花的香囊,将香囊放到德音鼻下哄她嗅,德音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这香囊能不能给我一个,香味儿还挺好闻的。”德音道。
“我再缝个新的给你,这个我用旧了。”陆元照说完又觉得不妥,她知道自己会女红,会不会认为自己娘们儿兮兮的。
“你又会厨艺又会女红,要我是个男人,娶你当媳妇好了。”德音笑道,又仔细看过香囊上绣的花样儿,却比宫里的绣娘手艺还精巧,难以想象陆元照专心拈针拿线的模样。
陆元照瞧见她唇角扬得那么高,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多年在外游学,常常是一个人,所以学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方便自己的起居生活。”
“你会这些很好呀,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顶好的郎君。我也瞧过你写的文章策论,难怪我爹爹夸你钟灵毓秀、说我三个哥哥都不及你。”德音眉目间含笑,“我们一同回家去吧。”
陆元照环顾四周,小声与德音耳语了几句。
德音屏退了殿内的宫女太监。
陆元照将朱澜舟给他的兵符藏在了德音头上的白玉莲花冠子内。
小夫妻二人拜别贵妃后出宫,出东华门时遇到刘孝带着厂卫查检。
刘孝面容慈蔼地向德音问安,“恕奴婢冒犯了,要按照宫里的规矩搜捡一下陆大人的全身。”
德音是周太后的亲外甥女,一向免于搜身,便先上了马车。
等刘孝亲自送陆元照上马车后,德音撩开窗帘子问刘孝:“刘公公,表姐今日身体抱恙,我没能去坤宁宫向她请安。您要见着表姐,替我与表姐说,不要为我抄那么多经书供奉在菩萨面前,我以为我身上的福报已经够深厚了。”
刘孝温温笑道:“皇后娘娘就喜欢吃斋念佛抄经书,奴婢替夫人您劝了皇后娘娘多少次,皇后娘娘都不听的。”
“那宫里安排了表姐与姐姐什么时候回家省亲吗?”德音问道。
刘孝:“皇后娘娘省亲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六。至于贵妃娘娘,这个月要忙着提前排练册封皇贵妃典仪的事,且贵妃娘娘又是双身子的人,太后娘娘吩咐,今年贵妃娘娘的省亲就免了。反正夫人您想见贵妃娘娘,就是往宫里递一句话的事。”
“好的,多谢刘公公了。”德音转身问陆元照身上可有银票,陆元照递给她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德音将那张银票给了刘孝,“我也难得孝敬刘公公您一回,这是请刘公公您喝茶的,不能推拒喽。”
刘孝笑得满脸褶子,欢欢喜喜收下了那张银票。
德音放下窗帘子,马车开始行驶。
“我身上其实也有银票,问你要,是想刘公公对你有个好印象。你马上要去做翰林院编修,即使你不理睬刘公公,也不要让刘公公讨厌你。刘公公是太后娘娘身旁的红人,陛下都要敬重他三分。我希望阿照你不是个死读书的,官场上逢迎那一套你要是不太会,去我家请教我大哥。”德音从自己荷包里抽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还给陆元照。
陆元照不收,“你要拿自己的钱替我打点,我成了什么人?”
德音笑道:“你攒个五千两不容易,我攒个五千两不过几个月的事。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年俸也就四十五两,却不知当这些官的人怎么养家糊口的,我一日三餐都要花掉这么多钱,难道他们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不吃饭的吗?”
陆元照摇首轻笑,笑德音不知民生疾苦。
“小门小户的百姓,按照一家十口人来说,一年也花不了十两银子。其实你从小过的日子,有些过分骄奢淫逸了。”
“一年花不了十两银子,可一斗珍珠米就要三十两了,他们不吃饭的吗?”德音转念一想,“就算他们吃我家下人吃的那种白米饭,那一斗也要二两银子呢,一斗米也就够一个人吃二十来日,到底他们是怎么过下去这种日子的?”
陆元照借机说出了自己要去钤州松柏县当知县的事。
德音:“知县是几品官?”
陆元照:“七品官。”
德音不解,“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当,跑去那种穷乡僻壤当个县官?”
“因为那里的百姓需要我。”陆元照没有说出钤州练兵一事,“你跟不跟我去?”
“我跟你去。”德音内心雀跃欢腾,她还没去过那种小地方,大昭最繁华的帝都她早就呆腻味了,小地方的风土人情会是怎样的呢。
“你要跟我去的话,带过去伺候你的丫鬟婆子不能超过十五人,行李也不能超过两车。”陆元照看着德音的脸色。
德音略微思忖过后,“是不是做知县夫人不能那么张扬?”
“嗯。”
“哦,那我也要去。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苦,想吃一吃苦,想知道苦是什么味道。”
德音这几句话弄得陆元照啼笑皆非,“有我在,你吃不了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