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不害怕 第49章 宾至如归

血红色的夕阳如同烈火绵延铺洒在这座城市的高大建筑群的表面，金色的圆盘在烟紫色的天空幕布前缓缓下沉。

黄金色的波光开始普照大地，以一种星火燎原的姿势开始播撒灿烂的火种，极目望去，全是不可控的火光，和离开母河放的那一把火无有不同，和离开萨奇小镇心里放的那一把火也无有不同。

空中轨道上，鲸鱼形状的飞行器吐出巨大的蒸汽泡泡，而后是川流不息的走鱼，每条走鱼都载着它的主人穿过了最光辉的晚霞。

驾驶飞艇的人带着保护头盔，乐蒂无法判断其年纪。

他见乐蒂一直盯着外面，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在欣赏这座城市的超先进风采，出于某种与生俱来的本土人热情好客的宗旨，“介意我放一下歌曲吗？”

乐蒂轻轻点点头，隔着外套，她紧紧抓住了收缩盾。由于匆忙入内，尽管飞艇内部很是宽敞，后背夹杂着一堆行李，她坐得直挺挺的，仍然很拘谨很不舒服，但尚可忍受。

熟悉的女声响起，是那个名叫宙斯的歌手，男人在歌声**阶段突然腾空，带着乐蒂飞向了城市的最高建筑——那座水晶塔。

相较于那些透明到清晰可见内部环境的建筑，水晶塔的表层是磨砂质地的，看上去像是冰雪砌成的高塔。

“小姐，知道宙斯为什么被设定成女的吗？”

乐蒂想她很快也能适应城市里自来熟的聊天方式，配合地问道，“为什么？”

寇恩·纳斯向她科普过宙斯的出身：普通机械制造公司生产的服务功能型机器人，主要是处理家务，为全自动化的家里增添一点陪伴的气味，换句话说，就是让机器人代替从前的家庭主妇，用人的方式做饭打扫，陪伴屋主。

人们都知道家务是多么磨人心性，可是机器人苦于设定，仍然日复一日地供应情绪价值，直到她意外发现自己不仅仅可以唱那些只为了安抚主人心理健康的歌曲，她完全可以学会更多的歌曲，甚至对于乐谱知识也信手拈来。

她为自己争取到了经纪公司的赏识，成功成为了一名女歌手。

听起来是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足够鼓舞所有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普通人了。

男人的嗓音在恍惚间听起来有些熟悉，让人有点反感，“无他，女性角色设定更容易令人亲近。”

水晶塔塔顶，一连串的颜色不明的蝴蝶身披霞光飞冲出来，跳出了潘多拉魔盒一般四处翻飞，一只两只地奔赴着，贴到了飞艇的前置挡风玻璃。

男人骂了一句什么。

乐蒂隔着侧窗和一只即将死亡的蝴蝶对视，它炫丽的翅膀微微颤动着，模拟着呼吸，折射出美丽而又微薄的虹光，它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金色。

蒸汽泡泡迎面撞来，氤氲的水汽很快笼罩飞艇本身，烟雾散去，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清查队总是这样，不打招呼就给你洗个澡。”

“真是奇怪，这个塔里养什么，什么就泛滥，要把整个地球都塞进这座塔里，这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濒危物种。”

男人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跃跃欲试地问道，“怎么样？再来一次，您来的也巧，时间刚刚好对上，这可是最高级别的待遇，很多客人都非常喜欢这些中生代蝴蝶，特别是女性乘客，觉得尤为浪漫。”

死亡本身也算一种浪漫，或者说消亡，来不及的消亡。

宙斯正在歌唱一首有关梦想的歌曲，仿佛是在诠释她本人的故事，“即使深陷困顿，也要心向光明，阳光会再次升起，只要一息尚存，前进，不断前进，就可以触碰到温暖。”

乐蒂抿了抿嘴唇，重新扯回刚才的话题，男人好像知道很多关于宙斯的内部信息。

男人的口气听起来很兴奋，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驾驶飞行员，日常运载这些贵客，一向是无人搭理，“小姐，感兴趣？”

他卖起关子来，掀开了耳罩，“等会我带您过去看看，您可千万别叫出声来。”

水晶塔上那些塑封的黄色的、绿色的悬铃木叶子被风激得哗哗作响，鼓掌目送。

经过一大片普通的方块透明建筑群后，几乎是在环城游行，有一片区域被水泥灌注了，在高空看去不过是糊作一团的灰败，在一众整齐划一的水晶建筑里格格不入。

乐蒂来回看了看，对照水晶塔，大概明确了方向。

男人的目的地到了，一座同心圆盘的建筑顶层，转盘上码着一排排整齐的人。

“瞧见了吗？”

乐蒂没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摇摇头后，又说了一声。

“那就再来一次。”

他们几乎是掠地贴面而行。

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些仿真的头发丝，那些模拟自然人的皮肤纹理，只有睫毛投射在脸上的阴影因为面向光线的不同而有所差别。

那里面站着成千上万的宙斯。

“我也当您不是她的忠实粉丝，才带您来看看。”

“您是无主之人，应该不会和我计较，去外面乱说的吧。”男人不似威胁地说道。

“那些传奇故事不过就是设定而已，娱乐性的精神偶像都是包装出来的，”他们调转方向迎面就能看到城市中心的大屏正在投放宙斯的最新形象，大概是为了迎合圣诞节的节日氛围，穿了一身白色滚毛边的红色包臀短裙，“只是单纯一个叫宙斯的歌手，并不稀奇，但换成女性身份，人们会自动放下防备，这就和涉及到买卖一样，也多数还是咱们女同胞们业务水平更好。”

宙斯甩着那一头标志的金色头发，那些预备宙斯还没有更换最新款式的服装，抛开服饰，就算是忠实粉丝如寇恩·纳斯，能分得清哪一个是他所热爱的宙斯吗？

这是全方位的掌控，轻易不会出现漏网之鱼。

“甚至为了圆谎，他们还专门为这个角色设计了一座普通机械制造公司的大厦，源头上，细节处都挑不出一点毛病，甚至还带火了同款的服务型机器人，谁都愿意买一个，指望有一天也能过上靠机器人养家的生活，资本家就是这么轻松，一个漂亮的故事，玩转所有人，金钱和细沙子一样多，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而已。”

男人憋坏了，对外来人说了许多，“这次本来也是上面指示带您熟悉熟悉主城，现在时候不早了，咱也不能让那些看客久等。”

暮色四沉，与荒原上的没有不同，只不过有霓虹灯，和那些建筑的光快速续接，填补了黑夜的空缺，只有上空剩下星星点点的飞艇。

驾驶位前挂着一张工作证，年轻男人志得意满地笑着，姓名栏只有代号数字，他不是自然人，单纯就是一个机械驾驶员。

*

来不及道谢，飞艇就回到了天空，乐蒂抬头目送他离去，天空后方像是有人察觉到什么，璀璨的星空幕布瞬时升起，与地上的灯火辉煌不遑相让。

昼夜不歇的喷泉四周亮着五彩的灯，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醉人的酒香，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站在酒店的正门处，他穿了一身金灿灿的西装，像是吸纳了酒店大厅内所有的灯光，衣服无比贴合他圆润的身材，笔挺顺滑，没有一丝褶皱，饶是乐蒂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猜得到这样的面料一定价值不菲。

他还拿着一根黄金手杖，露出的手同样散着金属色的光泽，他三两步下了台阶，走起路来，证明了手杖不单是装饰作用。

乐蒂注意到手杖的握柄设计是什么禽类的头骨。

“诶呀，真是让您受累了。”声音浑厚亲切，明明是她让对方久等，男人却圆滑地揽过所有罪责。

酒店门头写着“金鸡王宫酒店”，拱形的自动旋转大门敞开，正对大门铺陈着百米的暖色调的平绒软面地毯，熟悉的温暖的香味烘烤着来客，乐蒂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味道。

“乐蒂小姐，你好啊，真是久仰大名。”男人左右跟着两个最显而易见的机器人，走起路来七拐八拐得像是某些本该报废的残次品。

“算起来咱们也是老乡，”男人引导着乐蒂入内，见来客兴致缺缺的模样，立刻对跟在身后的机械人说，“接送乐蒂小姐的是哪一个，都是老员工了，还不知道怎么驾驶飞艇，才能让顾客舒舒服服地来吗，看把乐蒂小姐累的。”

乐蒂想到了那是麦香味，她在皮克家闻到过。

入门后的正对高墙上挂着王室贵族的彩色肖像画，男人解释道，“那位是我的爷爷，我爷爷叫约翰·昆西，鄙人也叫约翰·昆西，是我唐突小姐，您稍待片刻，我让我的妻子前来接待您。”

大厅内没有旁的客人。

“来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穿着一身金色亮片的鱼尾裙，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揽住男人的手臂，上身紧贴在丈夫身旁，两个人活像在cos一只单耳花瓶。

“乐蒂小姐，真是让我们久等。”女人很诚实，抱怨也像是在娇嗔，转头就哄小孩一般拍拍男人厚实的背，“你也饿坏了吧，快去吃点东西。”

乐蒂揪起嘴巴，努力压住笑意，男人这样的体格就算是扔到野外，十天半个月也轻易死不掉。

她在心里默念以貌取人是大忌，面向那位丰神俊朗的“爷爷”，不停忏悔。

温暖的麦香味让人产生一种富足的幸福感，在陌生地方消失警惕心可不是好事。

“或许您认识安格斯·昆西吗？”乐蒂正色道。

男人的手杖轻点，乐蒂捕捉到他的笑容也是在转身的瞬间戴上的，“当然，那是我爷爷的兄弟。乐蒂小姐想起来了。”

“我爷爷的父亲从前在萨奇小镇那边有一个农场，后来我爷爷出来闯荡了，安格斯留在小镇，他还好吗，他的家人还好吗？”

年代久远了，第一个安格斯·昆西一定已经去世了。

乐蒂知道他们家习惯祖孙三代共用一个名字，点点头。

约翰的妻子担忧地望着丈夫，摩挲着他的手掌，约翰回拍了拍她，“希望我们终有再见的那一天。”

伤感的回忆很快叫停，约翰又恢复了惯常的微笑，和肖像画上差不多角度的笑容，“乐蒂小姐，我和他长得像吗？”

乐蒂本以为是在问他和他爷爷像不像，他爷爷和安格斯的爸爸倒确实有几分相像，她配合地点点头。

“今天太晚了，孩子们都休息了，乐蒂小姐，明天愿意和我的家人们共进午餐吗？”

乐蒂的眼神闪烁，她在犹豫该不该问，这无疑是那群人的手笔，她摩挲着收缩盾，或许她不能太心急，她答应了对方有礼的请求。

约翰·昆西退场的时候，估计是心急那顿晚餐，健步如飞。

“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客人的行李吗？”

两个铁架子一般的机械人上身打下身得来替乐蒂提起那些行李。

昆西夫人上前拉住乐蒂的手，抱怨道，“我早和约翰说，该选一些市面上时兴的仿真人，他偏要保留这些老款，说是他爷爷亲自挑的，一定得保留下去。”

“诶呀，怎么笨手笨脚的，”女人对看不上的东西没有好脸色，转身又对乐蒂笑脸相迎，“让那些专业人士给您分隔一下吧，您这样可怎么睡啊。”

乐蒂拒绝了，寇恩说过这个隔离仓能进但不能出，她必须和她的旧物度过三天的隔离时光，等到第二次评估结果出来后，她才可以彻底摆脱这只透明薄膜的“靴子”，这一天东奔西走的，靴子早就变形了。

金鸡王宫酒店的电梯都是金光闪闪的，女人领着她到了顶层，188层楼让这老旧电梯运行了二十分钟。

乐蒂在女人的抱怨声中，间或捕捉到一些信息，约翰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12岁，小的女孩7岁，夫妻俩都热衷于提起那个爷爷，却刻意避开约翰的父亲。

房间安排在东面的角落里，“这栋楼是老建筑了，在这边能最早晒到自然阳光，我猜您应该暂时不习惯我们这里全透明的生活习惯，临时叫人改造赶制了。”

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窗，远处的夜景很漂亮，但对面的大楼也清晰可见有人在走走停停。

“顺带说一句，这个房间我已经提前申请过全天封闭许可，那边也同意了。”

昆西夫人拿出一个遥控器，一按，流水一般的帘布就将房间遮得严严实实的。

“啊，还有这个，怕您觉得太安静，睡不习惯，那边特意嘱咐。”

是风声，空旷的地方，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是野外的风声。

乐蒂明白，平凡的人收到格外的优待必然需要支付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