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反射玻璃如同虚设,仅作为中轴线分出内外,乐蒂和701对称站立着。
她本该看到她身后站满了各式各样的机械人。
迷幻的蓝绿色光里,视线和记忆同步恍惚着,在某一刻,她不是乐蒂,她是717,她代替717回来了。
701用717的声音说:我知道那并不是一颗符合人类生理层面上的心脏,但通过尤金输入的指令,这使我明白,那就是独属于我们的心脏,让我们成功成为介于自然人和机械人之间的第三类人。
他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通病,被戳穿后,犹爱逞强。
两边的收缩盾争先恐后地开花,像雄鸟求偶一般展示自己漂亮的尾巴,卖力地向主人展示自己外置保护的作用。
白烟从他心脏的蓝标处幽幽升起,收缩盾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会儿回到701的耳朵,一会儿又飞出来外展成金属伞。
白烟轻纱薄翼一般缭绕在他银白色的皮甲上,像是为卸下武器的战士授予了勋带。
过去,乐蒂用手指在蓝标的地方绘制六芒星;现在,乐蒂用手指在玻璃上隔空绘制六芒星。
701比717更舍得。
“小心!”
隔着薄膜的是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乐蒂被握住了手,心流时刻结束。
承认脆弱并不可怕,比起收缩盾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耳朵作为栖息地,她知道自己更需要被需要。
这背离了她试图完全独立于世间的愿景,但并不算太糟糕。
此时乐蒂的收缩盾被同类的情绪感染,疯狂地乱戳,穿过乐蒂的头发,试图通过某个洞口回到主人的脑袋。
砰!啪。
乐蒂一把抓住了他,拖着一堆来自旧世界的累赘,一个侧身飞扑,将握住她手、唤回她心神的女孩罩在身下。
其实无需闪避,一切都被拦在了玻璃墙内。
然而高频高分贝的警报声响起,刺激了在场的所有机械人。
亲切温和的保姆机械人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防盗防弹玻璃门,放出了那些被隔着玻璃展览的存在风险可能的机械人,巨型护卫机器人抬脚踢倒一片相对它而言仅仅可以当作“保龄球”的育儿机器人,那些为了满足人类单一功能的机器人走下了展览台,迎来了驴唇不对马嘴的碰面混战,各个时代的机器人在彼此对视多年后终于完成世纪会面。
响铃的耳鸣声和混乱的尖叫声混作交响乐曲刺激着在场唯二自然人的神经。
机械提示音重复播报着,“请尽快离开事故发生地。”
而后系统也被策反,发出尖利的笑声,“哼哈哈哈哈哈,跑得掉吗?”
乱套了!
701自爆了,彻底验证了实验的可行性。
粉色的切片碎成渣滓黏在玻璃墙上,701双眼的镭射光成了在场所有人的指路明灯,即使身死,仍然穿透身体冒出的滚滚浓烟,既是清明的光束,又是搅乱所有的罪魁祸首。
他打响了反抗的第一枪,情绪煽动了在场的机械人。
一个拥有人性的机械人无法承受人格上的侮辱,尽管他认为他早就接受了事实,直到他听到了同类的声音。
波浪形的穹顶很快被掀开,天花板顶部充作星星的灯被武装机器人一颗一颗地击碎,他们靠自己重新回到了阳光的紫外线里,一批不适应的皮套机器人加速老化进程。
“回”!
是“回到”主城!
717是对他自己说的,所以收缩盾并不是想要逃离她,而是想要藏起来,乐蒂把它放进了夹克的内侧口袋。
自行车被卡在背包的绑带里,她拖拉着这些无用的行李,另一只手夹着彻底昏迷过去的艾玛·柯林,巧妙地避开那些铜皮铁骨的机械人,得去寻找出口。
电线刺啦冒着火花,承重柱被磋磨地不停下着灰尘雨,清洁机器人仍然不忘使命,一个劲地念着程序输入的台词,“人人讲卫生,干净你我他。”
展览回廊足有百米,十米一台阶,破坏屋顶的速度完全跟着乐蒂逃离的节奏来,带有温度的阳光一点一点、实实在在地吞噬着地上的消音红色针刺无纺地毯。
雕塑机器人的经典作品之希腊人的上半身石膏像被手执小型弓弩的机械人一箭打碎了,一方大喊“no no no”,另一边嘻嘻哈哈,悲喜在机械人里也不相通。
嗖嗖的破空声如同积雨云集中到博物馆上空,大鱼形状的飞艇慢慢重新遮住了阳光,红色的激光雨点般不遗余力地扫射,精神高度紧张不再是自然人的特权。
本该在历史洪流里被淘汰的机器人彻底湮灭,这场闹剧荒唐地结束了。
机械残肢重新铺陈机器人专区,它们从出身到淘汰都在被划分定义,意志从没有觉醒,只是被强行唤醒了一次。
解决完所有机械人,背着一块铜黄色的盾牌的乐蒂也被红点瞄准了,如有实质的炽热的温度落在她身上,她差点以为回到了过去,亡灵军追到了这里。
她把自己当作一只乌龟,近乎停止一般慢慢地向出口逃离。
悬梯垂落,巨大的防尘网率先罩住了整个博物馆,统一穿着黑色防护服的清查队陆陆续续下场,准备清理残局。
为首的那个人最先目睹惨状,真是让人头痛,这下有的是让人念叨了,这里面的好多机器人藏品都是那些上流人士捐献的,现在是又尸骨无存,也不好遮掩过去,闹出的动静恐怕只有聋子不清楚。
后续的清查报告怎么写,真是个大问题,就算推给新来的,也不是单靠一只替罪羊就能糊弄过去了。
和从陆地进场的巡警碰面,双方都苦涩地笑了。
博物馆隶属429号段,429号段负责巡警弓腰靠近了幸存者,轻声说,“还好吗?没事吧。”
倒计时等来的不是伤害,恰恰相反,是针对她们的援救,乐蒂这么以为。
“您没事吧,尊贵的天外来客。”男人把手递给了乐蒂,恭敬有礼,面罩之下的眼神是乐蒂从没见过的崇敬。
她摆了摆手,拒绝了好意。
乐蒂明白一定是因为她的装束本就格格不入,非常好认,起身确认自己没有问题,“我没事,但她有事。”
男人这才注意到另有一个娇小的女人被她护在身下。
巡警使用扫描枪后确认了昏迷者的身份,心中有了别的计较,面上却诚恳地看向乐蒂,“她问题不大,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和她一起到场外稍待片刻,会有人来问具体的细节。”
从正大门看过去,重重波浪塌下去一个大口子,缺了牙齿一样。
两人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有人给艾玛打了一针药,告诉乐蒂她很快就会醒过来。
随后有女巡警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一杯热可可,递给了乐蒂,食物意外成功穿过了隔离仓,对方还关切地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到保温室里呆上片刻。
乐蒂摇了摇头,艾玛·柯林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女巡警陪着她们直到艾玛·柯林醒过来后,又对乐蒂说,“您应该到贵宾酒店去休息,您此次到访主城的消费都已被人提前缴纳了,您可以尽情享受在主城的时光了。”
乐蒂不理解她为什么不问博物馆发生的事。
他们想把她们两个分开。
馆内,清查队在快速清除尘土,这样的扬尘足够被附近的特权投诉了。
主负责的巡警和清查队队长对上了眼,互通了幸存者的相关信息。
“她有通行证?”
“问题不大,通行证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毕业不到三年的‘走鱼’。”走鱼成了阶级属性的象征。
“要不然我们都要玩完,也不好提那个炙手可热的‘冒险家’,你和你手底下的人都串串词,报告上也得统一说法,一切说得通,对上面也有交代。”
一只巨型的机械右手轰然落地。
“头儿,确认机械人身份过程中发现有逃出馆外的机械人。”
“啧——”
女巡警在一架飞艇前催促乐蒂去休息,“您毕竟初来乍到,对主城的一切都不太熟悉,艾玛·柯林比您更了解情况,我们会和她确定当时发生的事。”
乐蒂看着她不像有假的神情,疑惑道:“可是,当时只有我是清醒的,我目睹了一切。”
“馆内的实时监控并不会失效,都是同步上传到总控那边的,您不用忧心,我们只是需要一个目击证人确认所有情况确实发生而已,您快去歇息吧,那边还等着您呢?”
等我?乐蒂猜测是他们来了,一脚踏上了飞艇,又想到了什么,甩拖尾一样得把那些东西先甩了进去,对还没缓过神来的艾玛招了招手。
女巡警搀着艾玛靠近了她,乐蒂礼貌地笑了笑,“我有点私人的事想和她交代,可以让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吗?谢谢您了。”
他们一口一个“您”,回敬一个不过分吧。
“艾玛·柯林,打起精神来。”
“乐蒂,我清醒着,就是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你也快去休息吧,这边有我就够了,我有通行证,问题不大。”
“我知道,我有件事和你说,你要记住,”乐蒂凑到了她耳朵旁,“那个视频里的人不是我。”
“什么?”
乐蒂把她拉了过来,继续说,“那个视频里只有脸是我的,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冒险家,我想这应该可以作为你们扳回一城的砝码,人们应该乐于看到这样的反转。”
艾玛·柯林下意识想问证据呢。
乐蒂坐上了飞艇。
艾玛知道对方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
God's right hand is gentle, but terrible is his left hand.
以上出自泰戈尔《飞鸟集》。
抱歉,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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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