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之中修为高的人,顶着剑浪御剑前来,修为略低的人,被宋凉设下的禁制压得只能徒手爬山。
“宋凉你这个手足相残、背叛师门的凉薄人,当初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可真是有预见性。”林靖远人还没到,骂声已经响彻耳际。
风潇微微惊讶,在他的印象里,蜀山派前掌门展鸿途是个谦和的人,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更别提怒骂讽刺,这个新掌门却完全不同。
更令他惊讶的还有宋凉,自从上山风潇便被他捉弄了个透,从没想到他也会被别人气到不能自持。
林靖远的话虽然难听,但以宋凉平日得水准,远远不会被这样的三言两语挑拨情绪。然而此时,他却横眉倒竖,像只炸毛的猫一样。
他以绝对优胜的法力再次举起剑,朝林靖远劈过去一道剑气。
动作太急太快,风潇想阻止已来不及,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林靖远已经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受这么一剑,他本应立即死的,但他依旧手撑着佩剑、苟延残喘。连外伤都没有,只是被剑气震出一点内伤。
仔细一瞧,他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名瘦小的弟子,替他受了这致命一剑。
“展业,展业?我的天哪,这可是前掌门的亲传弟子,他才十四岁,宋凉,你竟然对一个孩子也能下得去手。”林靖远痛哭道。
宋凉把他刚刚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这个林靖远,人面兽心、随时随地戏精上身,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连争辩都懒得。却没发现一旁的风潇正看着死去的展业,眼神变了又变。
展业?他好像有些印象,那时候他还在云游,收到展鸿途的来信,言辞十分高兴,说自己又收了一个颇有天资的徒弟,才五六岁已经可以运气吐纳,给他取名展业,宏图大业,可见对他的喜欢。
信封里还有一张线条稚嫩的画像,是小展业凭想象画的风潇舞剑图,只有三分像,却威武的很。看得出来,师父没少吹嘘他,小展业也很崇拜这个从未谋面的师兄。
风潇很高兴,同是师父的亲传弟子,自然感情要比其他同门亲厚些,回信说云游完一定回去见一面。
他不善言辞,再多的温情话也说不出来了。寻了些小孩或许会喜欢的玩意儿,木头刻的蛐蛐儿啊、蚂蚱啊什么的托人送去。里面还有一个铃铛,刻着他精心研制的咒法,可以当做护身符用。
接了杀宋凉的委托后,风潇先回蜀山拜了师父的碑,然后便被林靖远揪着控诉宋凉的恶行。还未来得及见见这个小师弟,没想到二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逢。
相逢即诀别,他的剑穗上还挂着那枚铃铛,他都已经十四岁,早就不需要这小小的护身符……
“叮铃铃”像回应他的思绪一般,风竟然吹响了那铃铛,上面还滴着展业的血。
风潇迷茫不定的眼神终于拨开了一丝雾瘴。他转身手一挥,爆发力惊人,宋凉不妨身边人会下手,被打出去数丈之远。
“杀宋凉,除五害,匡正义,享和平。”林靖远非常会看时机、有眼力,他振臂高呼,身后人一呼百应,“杀宋凉,除五害,匡正义,享和平。”
在阵阵呼喊声中,众人重新找回士气,红着眼,举起剑,向祭月派发起进攻。
宋凉以一敌百不是问题,可现在却多了一个风潇,他手持着剑正朝自己走来,脸上一忽儿茫然、一忽儿坚定,似乎在下决心。
宋凉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等待他的裁决。
“宋凉我杀了你。”林靖远挥着剑,声音比人先一步到。宋凉头都没转一下,手一挥,剑气便把林靖远的胳膊砍出一道血花。
那血溅到了风潇眼睛里,他原本飘忽不定的眼神多了一丝嗜血的杀气,“宋凉,你为什么……”
本想问他,为什么要杀人,却猛然想起林靖远在攻击他。可他若真的杀人,自己便只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他不想站到他的对立面。
“我要为我死去的展业师弟以及千千万仙门同胞报仇!”林靖远再次高呼,然后扑了过来。
他的每一次进攻,都能恰好的卡在风潇情绪波动或者犹豫的时刻,林靖远此人,最善攻心以及煽动气氛。
面对咋咋呼呼的林靖远,宋凉反而显得过于淡定。他看着风潇的眼睛一动也没动,仿佛万事万物都抵不过风潇的抉择重要。
他也确实有这个本事去淡定,去专心眼前人的答案。根据林靖远的声音方位,他提剑就是一扫,只是他剑气打过去,却没有迎来预料之中的惨叫——风潇这次终于挡的及时,没让他再造杀孽。
“宋凉,快让你的人停下来,不然,不然我就……”
“你就怎样?”宋凉除了挥剑,躯干始终未动一下,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不能干扰到他寻求那个答案。
风潇举起剑,虽没什么气势,也没有附着仙力在上面,却是直直的朝宋凉刺去。
剑代替他给出了回答。
那剑尖越来越近,让人无法直视。宋凉突然掀了掀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甚至那对梨涡也没有出现。他将剑横在胸前,轻而易举挡住了风潇这虚软的一剑,“这就是你的答案。”
风潇迎着宋凉越来越淡漠的眼神,刚刚才坚定的心志又摇摆不定起来。
他那剑其实刺的很虚,就像他此时虚到颤抖的心。他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却想到他本来就是受众人所托来杀宋凉的,所以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你看起来正直果敢,也不过是个人云亦云的睁眼瞎罢了。”宋凉的语气冷的没有音调,像祭月山高峰上岿然不动的积雪。
不知道为什么,风潇不合时宜的想起初次遇见宋凉,他坐在矮松的细枝上,晃着一条腿,脸上是明媚的笑意。后来在祭月山,他见到的宋凉也都是笑着的。
他还在想,笑得这般明媚的人,怎么会被传的凶神恶煞的呢?难道正是因为他这般明媚,又杀人不眨眼,所以才格外可怖?
今天才知道,原来宋凉也可以做出让人森森然冒冷汗的表情。那双眼睛可以荡漾着温柔缱绻的春水,也可以凝成凉薄凛冽的寒冰。
风潇垂下眸子,刚想收回自己的剑,却感受到了宋凉在蓄力,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震出数丈远。
宋凉终于对他出手了,这么多日,他一直找宋凉决斗,宋凉百般推辞,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如愿。
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犯贱耍帅的轻挑模样,宋凉的剑刺的又快又狠,风潇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两柄剑在空中火花四射,你来我往,周围激战的人群都成了背景板。
风潇的剑色白如雪,而宋凉的剑也是白色,却有些斑驳。远远的看去,好像一个贵公子在斗一个乞丐。
无论法术还是武器,风潇都略胜一筹,很快便占了上风,那决定胜利的一剑就要刺过去的时候,宋凉嘴里轻念咒语,风潇便全身一软,跪倒在地上。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宋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只是觉得好玩才种下的,没想到会有用到的一天,也没想到它会生效。真不知是你的灾难,还是我的。”宋凉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笑容十分萧瑟凄凉。
他用法术将瘫软的风潇拉过来,剑比上了他的脖子,对着众人喝道,“都给我住手!”
此话一出,纷乱厮杀的战场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林靖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别说他,就连风潇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倒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是对一事格外好奇,他语调平静的说出心中疑问,“我法术远在你之上,按理说你的任何术法都对我无效,你对我用了什么?”
“任何术法都对你无效?你可以运功试试。”宋凉冷笑着,全然没有往日的明媚和柔软。
风潇调动丹田,刚要施法,宋凉嘴里一念咒,他的手便软了下来,一抹红色划过他的眼睛。
“痴情蛊?!宋凉你好恶……”林靖远话还没说完,便被宋凉一手挥出几丈远。
山上的风太大,林靖远的声音并未清晰的传到风潇耳中,“他说什么?”风潇丝毫没有被挟持的觉悟,还问起了剑指自己的人。
宋凉自然没有回答他。
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以风潇被挟持收尾。仙门最强的人都落到宋凉手里,他们失去了唯一的胜算。
反正每次围剿都是这个结果,大家也并未有太大的失落。只是此战以后,仙门便流传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祭月派的掌门宋凉,是个断袖。
让人恶心的断袖。
但风潇没有机会听到这个消息了,他被囚禁在祭月派,自他记事以来,他的天赋和能力一直为人称颂,从无败绩,这是第一次,还是声势浩大的一次失败。
他对囚禁没什么感觉,只是对那个咒术执念颇深,但宋凉拒不告诉他。
夜色凉如水,祭月殿门窗大开,风把帷幔吹得飘飘摇摇,风潇第九次尝试施术失败,只要他一运气,宋凉不知念念叨叨什么咒语,他刚起波澜的丹海就会重归平静。
真是邪了门了。
“那到底是什么咒术?只要你告诉我,我便不杀你。”风潇一点被人囚禁的自觉性也没有,他已经习惯自己是个强者。
“杀我?怎么杀?眼神杀?”宋凉像往常一样以逗他为乐,那日仙门围攻祭月山的风波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褶皱,并未对两人产生太大的影响。
吃罢了晚饭,宋凉拉着风潇去后山的高台上看风景,星象显示今晚有流星,后山有一方瀑布,站在高台上对着瀑布,那星子就像坠入了瀑布中一样,煞是好看。
风潇没了刚来祭月山的抗拒,也不像后来的欣喜,被宋凉拉着,木木的,像一只牵线木偶。
“你看,”宋凉指着高台上新刻的三个字。
风潇跟着他的手指念道,“摘星阁”。
“对,摘星阁,我打算在这建一座楼阁,专门用来看星星,这就是地基。”宋凉说的眉飞色舞的,等他转头看向风潇,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就像沉入水底的火星,瞬间就熄灭了。
风潇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几天来都是这个样子,除了提及那个咒术以外。
宋凉权当没看见,回身,却再难恢复刚刚的神采奕奕。他将风潇拉上高台,上面有新设的软椅,他们并肩坐在上头。
山里的天格外的低,月亮隐隐约约的,星子倒是极密极亮,他们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还没等来流星。
“四五岁那年我被展鸿途捡上山,收为弟子,当成亲生孩子一般养大。”风潇的声音像空气中乍然点亮的引火线,滋滋啦啦的声音很小,却不得不让人聚集精神。
宋凉一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伸手按住他的膝盖,却被他反手牢牢握住。
这是风潇第一次主动与宋凉有这样亲密紧实的接触,却是为了不让他阻止自己说话。
“他知道我是九天玄女座下的那柄白剑,为了让我安安稳稳的长大,让我成人以后自己选择人生路,从未将我的身世公布于众,也不允许任何人利用这一点。”风潇的声音渐渐飘忽起来,他沉入回忆之中,没有注意到宋凉的表情。
“你可能觉得这没什么,但经历的人多了,才知揣着一个利器还能心性淡泊是一个多么罕有的品质。
后来蜀山派没什么可教我的,师父便将我托付给其他人,与每个人都签下了为我身份保密的契约。
离开蜀山派的每个月,师父都要与我通信,问我过得好不好,适不适应,直到他羽化登仙。”
高台周围没什么植株,山风乍起,激得人浑身一凉,风潇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虚空,月光朦胧,他像一个等父母回家的孩子。
“有一次在信里,师父跟我说,他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因为那孩子像极了我,对什么都淡淡的,却天赋异禀。放跑了我可不能再放跑他,给他取名展业,希望他能接管蜀山派。
可惜,他没等到。
我想着等我云游回去,一定要见见那小师弟,看那孩子有多像我,问问师父最后有没有什么嘱托。
可我一回来,就是接到蜀山派的委托征讨祭月派,新掌门说祭月派是个邪派,掌门更是残害同门、叛出蜀山的狼狗辈。”
风潇淡淡的笑笑,“老实说,其实我对这个没什么概念,我已经离开蜀山派**年,弟子们早就换了一茬,掌门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掌门,我只知道蜀山派对我有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直到那日,那个叫展业的小孩子死在我面前,他的剑上还挂着小时候我送他的护身小铃铛,我才对这件事有了实感。
宋凉,你杀了那么多人,你站在我的对立面,我怎么还能跟你若无其事的并肩看星星呢?”
风潇转身,宋凉正仰着头看天空,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完整的下颌以及鼻子尖,还有被风吹乱的头发捂着他的眼睛。
风潇站起身,宋凉没有再拦他,东北边的天空突然划下一颗星星,接着第二颗第三颗,齐刷刷的划过天空,坠进瀑布里,跟宋凉说的一样,好看极了。
只可惜,风潇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