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辞转身,声如金坠:“拿下。”
邓绍应声而入的刹那,周浣宜脸色大变。
顾不得许多,她终于尖声交代:“八年前周韦思游学辽国曾被宇文铎招揽。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指使!”
顾见辞回眸瞬间,周浣宜心脏突突直跳。
却听他寒道:“接着说下去。”
周浣宜沉声敛气:“我虽不知道他为何要指使周韦思陷害谢家堡,但想来无非是在六年前兵败对你怀恨在心,亦或害怕你顺理成章从先帝手里接过江山社稷威胁到了辽国。”
“听说谢家堡的堡主与夫人就溺死在了摩迦河里!想想这未尝不是宇文铎对陛下的一种报复?算起来真正害死他们的凶手难道不正是陛下?”
“阿凝若不是帮了你又同你入了羚都,此生本可以闲云野鹤,又怎么会家破人亡?”
仗着一针见血的指责,周浣宜总算找到了几分底气。
她不躲不闪与其对视,直到对方看似面冷如铁,实则被戳中痛脚大步离去,才蓦然松了一口气,惊魂甫定闭眼。
邓绍心念百转,收剑快步追出殿门:“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故人已矣。皇后不愿意告诉陛下谢堡主跟方夫人他们的死因,想必也是不想让陛下自责愧疚。”
顾见辞眼前有一瞬间的漆黑。
闭了闭眼,他陡然停步。
六年间,他对她的怨恨猜忌从未消除。
到她跪在御书房求他不要再旧事重提,到她千方百计阻止他追究真相,到她不甘心退居后宫……他仍是耿耿于怀的。
怪她当年不先向他求助,反而愚蠢的跳进别人设好的圈套。不想她哪怕有一瞬间离开自己视线,再顷然有个闪失。
否则他也不会瞒着她继续查下去。
顾见辞内心挣扎片刻。
“把人放给她吧。”
“陛下是说?”
“许蔺。”
*
平叔入牢房,喂那许蔺假死的龟息药,许诺帮他逃出牢狱与家人团聚,这才打动他当庭翻供。谁料却一直没等到尸体拉去乱葬岗。
谢君凝欲待用许蔺这个替死鬼,反对付程群,逼他吐出多年来贪墨的赃款,谁料人却不翼而飞了。
不过顷刻之间,她便猜出来了是有人横加阻拦。从御书房寻至含元殿,御前宫人却一味支吾,皆不敢向她透露天子的行踪。
谢君凝坐等他回来,听到外头跪拜声,仍背身而坐,头也不回质问:“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一面答应了与我内外策应,一面又暗中插手将许蔺扣押下来!这是以为臣妾猜不到是谁螳螂在后,故意要让臣妾知难而退是吗?”
她说完没等到他的回音,方要拍案回头。
冷不防被他从背后抱住,谴怒眯紧的眸子顷刻间涣散放大,有些不自然的缩了下肩膀。
缓了片刻,她应招改变攻势:“臣妾要许蔺还不是为了帮陛下充盈国库?朝堂上那些臣子们看似温驯,实则两面三刀,背地里多半瞧不起我。”
“我若不能拿出点真材实料来杀一儆百,等到程群缓过这口气来死灰复燃。他定然要加倍报复,天天撺掇陛下废了臣妾选秀六宫。”
“陛下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看臣妾阴沟里翻船,一点都不念夫妻之情是吗?”
卖惨投眼去看,却发现他眼底一片深红。
谢君凝长篇大论顿了顿,迟疑:“陛下?”
“你放心,许蔺此时已到了程群府上。”顾见辞声音微哑,埋在她颈窝,却没再将旧事重提。
他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谢君凝将信将疑,戳了戳他掌心:“陛下如此反复无常,将臣妾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次若再骗我,我可真要同你生气了。”
顾见辞用力扣住她的手:“许蔺的妻儿老小朕也一并交给你,你若做成了,朕往后不再拦你。”
*
次日早,程群上疏抱病,要闭门修养。
只因昨夜没等来朋党故交,反而见到了本该地下做鬼的许蔺。
彼时,程群看着从天而降的许蔺大惊失色,直到摸到他手尖是温热的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却更加难看。
不需人说,他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有人救了你,要拿你来威胁本官。”
许蔺憔悴不堪,木然跪地拽他:“大人说会周全我的家人,可如今我的家人尽数落在皇后的手中。下官来见大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程群甩开他的手,攥拳:“废话不必说。你直说皇后叫你带什么话过来。”
许蔺:“皇后许诺,只要要大人交出手上的钱,就能平安的辞官归乡。”
程群当下怒火中烧,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要革了我的官还要我交出半条命来,她未免逼人太甚,没有这么做买卖的道理。你回去告诉皇后,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要同她亲自谈一谈。”
日过正午,难得的天清气朗。
顺泠茶坊天字号雅间内,谢君凝瞧着程群,不紧不慢说:“程大人病养的可还好?”
程群心有悻悻,却双腿屈膝诚然追悔道:“娘娘从前对臣有诸多误会,臣对娘娘亦是多受小人挑拨。假使从新来过,臣未必不能比翟棠更得娘娘器重。”
谢君凝眼眸微掀,“是吗?可程大人多般针对,带着你的爪牙屡屡上疏弹劾。可是伤透了本宫的心呢。”
程群捶胸懊恼:“请娘娘受臣一盏赔罪茶。”
谢君凝却不接。
程群将头埋得更低,咬牙:“娘娘的意思许蔺已经带到。但请娘娘高抬贵手,留臣继续在朝效劳,臣甘愿将所有金银双手奉上。”
谢君凝终于将茶接了过来,却转手搁在了小几上,不温不火道:“能留你一命已是仁慈,程大人不如想想,那些因你而死的那些无辜百姓,他们有没有拿钱买命的机会。”
“本宫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但耐心不多,你好自为之。”
程群扑过去拽住她裙摆,“娘娘岂不知为君之道在于平衡左右,你手下只有翟棠一人,未免使他猖獗忘本。娘娘留下臣为你效劳,臣与翟棠有不共之仇,互为制衡,娘娘才可高枕无忧。”
谢君凝并不做停留。
程群咬牙直起身来,“臣懂了,娘娘这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臣,不屑与臣为伍。”
谢君凝也不否认。
程群头皮发麻,忍气吞声:“既如此,臣也无话可说。但有一问,许蔺交给娘娘的那些证据,娘娘可否呈明了陛下?若臣考虑清楚了,答应了娘娘,娘娘又将反悔,臣岂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君凝道:“你放心,那些证据只有我知道。明日正午三刻,我会带着证据在这里等你,希望到时候程大人能带上你的金库图纸还有辞呈表。”
*
当日晚。
程府风声鹤唳,影影憧憧。
次日午时三刻,谢君凝在顺泠茶坊雅间静候,程群未至,危险却悄然逼临,烧焦味从隔壁蔓延,推门已是一片火海。
她当机立断推开了窗,好在下头大约六丈高便是内河。而羚都不似朔北严寒,水面只覆着薄薄一层的冰凌。
只衡量了落水的生机,谢君凝却并未注意,在她跳河的一瞬间,有人面罩黑纱,自岸边朝她放出了一支冷箭。
空中破风的箭矢宛若毒龙亮目。
谢君凝敏锐的五识助她飞快锁定了暗箭,她惯性使然抬手去握,可没有了力量,只剩下感知力,血肉之躯怎么抵抗得了坚铁。
就在她心哀又顾不得许多本能自救之时。
那支铁箭竟在一抓握下,刹那间碎成了齑粉?
谢君凝僵住,她迷茫感受到了磅礴澎湃的内力,自丹田冲破了受阻的经脉,决堤般涌向四肢百骸。
不到一息之间的变化,她正要凭着这股内力一苇渡河上岸,可却在吐息中瞬间老僧入定,石头似的怦然投进了水中。
入水的瞬间,筋脉中的灼烧感才渐而寂灭。
她在不断的下沉当中,仿佛开了另一双眼睛,清晰感受到了千里之外厚厚冰层下的细微的溪流声、鱼游声、水纹声。
被打湿的繁琐衣裙此刻如同石衣一般拽着她往下坠,可是她的身体却轻盈的仿佛没有重量的羽毛,渐而的如被无形大手托举,一点点浮出水面。
兵马司的巡防士兵听闻走水前来救火,蒋笃发觉茶坊中大火燃的可疑,乃是有人故意点燃干草,当即要封锁方圆一里之内。
谢君凝方才从河水中飘上岸,浑身湿漉漉扶着合抱粗的树干呛咳吐水。
如此形迹可疑,士兵当即包围上报。
蒋笃快步来到现场,猛然间怔愣,横眼叫左右背身退散,问附近民舍要来干净外衣。
踯躅见礼:“娘娘为何在此?”
谢君凝彼时仍在闭眼平复转化体内突如其来的澎湃内力,是整整六年,突如其来的瓶颈突破。
脸色一时难看,她发觉自己必须马上闭关。
找回脚踏实地感,三两下扯紧棉麻外衣,她终于抽出了功夫掀看蒋笃,只来得及吐出一句:“马上带人去程群府上——”
程群虽然被罚俸,但怎么说也是朝廷大员。
岂能无缘无故包围府邸。
蒋笃欲将细问,谢君凝却一晃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