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玉也不确定,自己是何时对严瑭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书院里的学子那么多,哪怕一个院子里同他结伴游玩的,也不止严瑭,可令他日复一日越发在意亲近的,唯有严瑭一人。
他喜欢画丹青,需有人配合,相熟的同窗不如严瑭相貌好,也不像严瑭那般迁就他,于是他的画笔最熟悉的,便是严瑭的面容。
时日久了,他甚至能信手描摹出严瑭各个角度的轮廓,他还不觉有什么。直到有一日,丹青课上他画另一位同窗,心不在焉,想着严瑭回家探亲已有多日,竟还未回来,不知不觉间,笔下便走了样。
他猛然惊醒,当即将纸一团攥起,慌忙重画,却也频频出错,被先生批了一顿。
这时他才觉出异样,晚上他心神不宁,无论如何提笔构想,心头出现的,笔下出现的,竟全是严瑭。
他以为是朝夕相处,对严瑭太过熟稔才会如此,便又殷勤给一院子的同窗画像,试图用旁人的面容身形代替严瑭,然而越是尝试,越是神思不属。
他不敢想到底是为何会如此,寝食难安,竟生了场病。
病中起了高热,他模模糊糊地想,病就病吧,兴许病好了,一切都会好了。连严瑭回到书院时,他都还请着假,倒在床上发呆,朦胧间听到小厮在外跟人说:“公子之前病了。”
“臻玉病了?”
听到熟悉声音的这一瞬间,宁臻玉只觉之前的慌乱俱都消散,抵不过此刻的喜悦半分。他想见见严瑭,努力支起身。
严瑭果然进来了,放轻了步子,却依旧急切,直直朝着床榻而来,正瞧见宁臻玉艰难坐起身,便赶上前搀扶。
宁臻玉病刚好,视线都还模糊着,大约是脸色太过苍白,严瑭叹息一声,坐下来,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
“病多久了?”
宁臻玉的心因为严瑭的回归而雀跃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小声说,看,能治愈你的不是大夫,是严瑭的出现。
他也不知心里为何会有这个声音,兴许是病得久了。雀跃之色却情难自禁地泄露在每一寸眉梢眼角。
烛火昏黄,两人许久未见,严瑭凝目瞧着他,不由抬起手,却莫名又停住了。
宁臻玉不明所以,还以为严瑭是要试试他是否还在发热——虽然方才已试过他的额头。
“大夫说养养就好了。”他说道。
严瑭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莫名,尴尬了一会儿,见他衣衫单薄,便起身去旁边的衣桁上替他取外袍。
回来时经过书案,忽然停了下来。
书案上散着宁臻玉病中胡乱作的画,乱七八糟涂涂抹抹。宁臻玉心头一紧,随即又庆幸,前几日他总是在尝试画别人,一张一名同窗好友。
他悄声道:“怎么了?”
严瑭停顿片刻,又轻轻走过来,将外袍披在他肩上,道:“你既然病了,何必还要强撑着画这许多,再这么下去,要变作张老先生了。”
张老先生是书院里著名的画痴,至今未娶。
虽不至于如此,宁臻玉也觉得自己前些天的举止实在怪异,他掩饰道:“也没……我说好了要画几位好友,总不能失约。”
话音刚落,他忽觉严瑭的呼吸顿住了。
气氛也在陡然间变化,严瑭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宁臻玉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抬起头:“严瑭?”
却只看到严瑭的背影。
严瑭已背过身,看不见神情,半晌才道:“你病好了,再去上课不迟。”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宁臻玉一下怔住。
严瑭分明就在几步之遥,却仿佛一瞬间与他远了。
丢下这句话,严瑭便径直离开,从始至终宁臻玉都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也未来得及一问,严瑭很少有如此失礼的时候。
他坐在榻上发怔,恍惚间天光亮起,透过窗户照入,映亮了书案上的一沓宣纸。纸上反反复复,勾勾画画,竟全是严瑭。
他以为自己没日没夜地练习,早已掩饰好了,可天亮了一瞧,所有入画的人物,无论画的是谁,眉目俱是严瑭的影子,相熟之人一眼便能认出。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严瑭为何会是那样的反应,当时严瑭抬起又放下的手意味着什么。
过了几日,宁臻玉便收拾了行囊,向师长同窗告辞,离开了睢阳书院。
他不确定严瑭是心里是如何想法,也不曾去问。然而严瑭那晚走得如此决绝,无一字解释,他空等几日,多少也明白了什么。
就此默契地没了联系,了断前缘,各自安好。
一路上车马劳顿,他浑浑噩噩回到京师,父亲捏着胡须,不悦地问他可是学有所成,他想了想,答道:“会画几笔丹青。”
京中不缺画师,更不缺能卖弄几笔的权贵子弟。父亲皱起眉叫他画来瞧瞧,他却不肯。
他在书院里常常练习的那些,也再不肯去画了——他知道自己会在无数张作废的画里看见严瑭,他想这不应当。
天下美色何其之多,没道理他只念念不忘那一张脸。
于是他又钻研起了别的,成日拉着家中婢女,试着画几幅仕女图,每回提笔都要停顿半晌,婢女笑着道:“奴的模样入不得眼,小公子无从下手么?”
宁臻玉煞有介事叹道:“美人神韵,哪能一笔就入画呢。”
后来美人像画得多了,他声名鹊起,父亲只道是他有出息了,拍着他的肩老怀宽慰。
宁臻玉心里也长长地松出了口气,却不是为了父亲的期许和名利。
他只是庆幸,他总算将严瑭的脸遗忘在形形色色的一张张人面里。连严瑭这个名字,都不会再出现在深夜的梦中,偶尔昔日的同窗好友提起,也转瞬淹没在更多的觥筹交错里。
他想他的病终于能好了。
如此平静地过去三年,他都未再见过严瑭一面,京师熙攘,碰不见是常事。
甚至在宁家落难时,他也不打算去敲严家的门——父亲被御史台弹劾揭发丑事,璟王发难,严中丞就身在御史台,该奉命行事,他哪能去求严家。
他也不想让严瑭为难。
如今他被赶出宁家,声名狼藉,旁人取笑还来不及,他是真正未曾想过严瑭会愿意帮他。
当初送出的一封信,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举,未必要求回应。
然而拿着眼前这张信纸,他沉寂三年的心,一瞬间像埋在死灰中的亮光,又隐隐灼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