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某心中好奇,宁公子可画过男人?”
宁臻玉道:“不曾画过。”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快,皱起了眉,“扇面已经画了,若是无事——”
“你声名刚起时,不少人有意求画,听闻也有几位年迈的王公大臣求取画像,最终都婉言推拒。”
宁臻玉奇怪道:“我又非全人,不会画有什么稀奇的?”
他语气平静,谢鹤岭却像捕捉到什么,慢悠悠接着道:“这便更怪了。宁公子既是在睢阳书院求学,书院里那几位先生所擅长的并非仕女图,同窗也多是男人,平日互相画像学习,怎会至今只会画女子?”
宁臻玉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谢鹤岭是查过他了。
谢鹤岭查他,他并没有什么想法,然而非要提起睢阳书院,这便令他下意识地感到不快,仿佛记忆中一段只属于他的秘密净土被人染指,被人窥探。
他冷冷道:“自然是因为我喜好美人,见了美人才能萌生灵感。臻玉并非全才,对男人也提不起作画的兴致,叫大人失望了。”
如此抵触的情绪,便是端茶水进来的仆从也察觉了,颇为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不明白几句平常话,怎么把人惹急了,竟还仿佛暗暗讽刺谢大人好男色。
谢鹤岭见此,居然笑了笑,道:“罢了。”
他说着,轻轻摇了摇新得的折扇,对于宁臻玉这样此地无银的反应,仿佛满意,甚至得意。
“你既不愿意,哪能强求……这样罢,扇子我收下了,虽不能偿清,你欠的也可将来再算。”
宁臻玉心道这人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不是白得了他一幅扇面么,也无具体数目,谁知道将来还要画几幅。
他看了眼谢鹤岭,这才发觉后边的书架上搁着几幅画卷,应是空白的,若自己方才不曾拒绝,怕是还真要被逼着画几幅。
至于谢鹤岭要求画的是谁,是他自己么?
宁臻玉心里更为不快,光是想到谢鹤岭此人出现在他笔下的可能性,自己竟要去描摹谢鹤岭的眉目神采,就足以让他心内反感,觉得被冒犯。这便点点头离开,连讨价还价的心思也没了。
他一走,美貌的仆从走近了,殷勤替主君捏肩,小声嘀咕道:“宁公子好大的脾气,顶撞大人,该收收性了。”
谢鹤岭却嘴角带笑,“是么。”
他语气不清不楚,仿佛愉快,下人便消了声,不再说话。
谢鹤岭闭着眼,手指摩挲着扇骨,想起老段带回来的消息。
严瑭是宁臻玉在睢阳书院的师兄,一墙之隔,最要好时能抵足而眠。听闻感情甚笃,平日温书作画,都在一处,算得上知己。
然而三年前宁臻玉离开睢阳书院,便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在严瑭回京后,宁臻玉也从不拜访严家,像是断了联系,与严瑭再无交集。
若不是前日深夜的一次碰面,两人简直像是仇家,老死不相往来。
宁臻玉的性子傲,自恃清高,容易与京中的纨袴膏粱结仇,若说是与严瑭生了龃龉,也能说得过去。
前阵子宁家落难,宁简入狱,宁臻玉为此求遍京中朱门高户,莫说有几分嫌隙的,连郑小侯爷这等有大仇的,也肯拉下脸面去求。
然而他从未去求过严瑭。
谢鹤岭看到这个消息时有些不可思议,又隐隐有了几分猜想。
严瑭其父身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贸然求上门恐怕不妥,招惹嫌疑。严瑭与严中丞又关系不佳,所以宁臻玉求遍了京中相识的权贵,唯独没有求过严家——他怕拖累严瑭,也怕严瑭为难。
被宁家赶出去后,宁臻玉走投无路孤立无援,想到的却居然是严瑭,救命稻草一般差人送了一封信。
严瑭竟也肯应。
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再到雨夜无人的街道上,两人坐在屋檐下的静默氛围,宁臻玉怅然张望的身影,怎能不让人疑心。
谢鹤岭今日再一问,宁臻玉偏偏又是这样的反应。
若说两人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寻常的同窗知己情,谢鹤岭是不信的。
至于这其中,到底是谁对谁心思不清白,谢鹤岭想起严瑭至今未婚,和那晚宴会上严家和严中丞的表现,居然觉得不好断定。
谢鹤岭是如何想的,宁臻玉暂且不知,他脑袋里一团乱麻,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中,脸都还有些僵硬。
遇到和严瑭有关之事时,他总会整个人僵硬起来,麻麻木木不知所措,方才和谢鹤岭那一番话,他已觉得反应过度,语气有些太冲。
可他只要想到谢鹤岭在查睢阳书院,他便觉心里一阵惊惶,怕那些陈年旧事透露出什么,叫谢鹤岭察觉了。他如今声名尽毁,谢鹤岭如何揣测他,他是无所谓的,但他怕拖累严瑭。
严瑭那样的人不该……
唯一能让他心里好受些的是,他和严瑭什么都未来得及开始,朦胧之初便被一刀斩断,从此分道扬镳。书院里的同窗都当他俩忽然交恶,还劝和过,无果作罢。
宁臻玉便又安慰自己,朝夕相伴的同窗都不曾细思,谢鹤岭不过问了几句,能得出什么?
这样想着,他心里安稳了些,回到屋里坐下,还有些发怔,不觉间才发现狸奴跟了进来。
阿宝最近很黏他,从他进院子开始,便一直竖着尾巴贴着他的腿蹭,见他始终毫无反应,委屈地叫了几声。
宁臻玉心不在焉地抱起它摸了摸,又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青雀一阵小跑进来,小声呼道:“臻玉,你的信!你的信!”
宁臻玉一怔,下意识以为是宁家的信——宁修礼刚从谢鹤岭那儿吃了个闭门羹,也许会来问他。
他有些厌烦,独自困在谢家担惊受怕也就罢了,从前抛弃自己的家人还要来攀关系。他兴致缺缺,接过青雀递来的信。
青雀圆圆的脸上浮出一阵可爱的绯红,不知是跑的,还是高兴的,“大公子方才派人来找我了!”
他说话时依旧带着悄悄的气声,仿佛怕被人听去了——被旧主找上门,还是恩爱的旧情人,确实不好声张。
“大公子还给了这封信,说是有人要给你的。”青雀说着,疑惑道,“你跟大公子,还是严家的哪位认识么?”
宁臻玉已拆开了信,一眼望去一片秀拔的字迹,他心不在焉,还未细看,正觉得似乎不像宁修礼的字迹,听到青雀这话,倏然一顿。
这是——
他盯着信纸,一笔一划果然是熟识的风格,是严瑭给他的信!
他的手下意识捏紧了信纸,皱起一角,他努力镇静才一字字看了下去。
信上没说别的,语气恳切,提到当初约定在京郊见面,他没等到宁臻玉,只得遗憾离开,后来才知始末,他为此羞愧。并叮嘱在谢府若有为难之处,可传消息与他,定然会替他想办法。
宁臻玉怔住了,全然未想到严瑭居然在这境况下,也肯帮他。
严瑭是个好人,他一直知道。
四年前他顽劣不堪,因母亲病逝已久,父亲漠视,他脾气愈发骄矜,不肯低头,与宁修礼还算客气,却时常和宁彦君起争执。宁尚书为此头疼不已,听了同僚劝说,将他送去千里之遥的睢阳书院。
睢阳书院到处是文绉绉的夫子学究,待他严苛。他不喜经史子集,反倒对旁人只作消遣的丹青有几分兴趣,书院里的的大儒夫子忙碌,实在教训不过来,后来点名让严瑭在闲暇时间教导他。
严瑭年长他三岁,正巧跟他住在一个院子,平日早出晚归,听闻极受夫子看重,有时会代夫子授课。
严瑭长得好看,人也学识渊博,宁臻玉年纪小,得他照拂,很快熟络起来,因此会给严瑭几分薄面,愿意在经史课上好好听。他甚至觉得严瑭讲的课,都比夫子动听。
然而他志不在此,难免会在繁重的课业中懈怠,严瑭也从不恼他。
有一回他实在熬不住,晚上写文章时睡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清早醒来,肩上披着外衣,想来是严瑭盖的,他暗叫糟糕,爬起来一翻纸张,却见文章竟已写完了,工工整整两大张纸。
宁臻玉喜出望外,急忙抱着书跑去上课,夫子检查功课时一翻他的文章,白眉毛都皱在了一起,瞪了他一眼。他到底心虚,脸上讪讪的,没料到夫子竟未再追究,搁下文章,便去看下一人的了。
宁臻玉晚上和严瑭抱怨:“你既替我写文章,也不改改字迹,夫子险些要发现了。”
严瑭却道:“怎会未发现?夫子已知道了,下次莫要再犯。”
宁臻玉一怔,才想起严瑭给书院夫子当了这几年的学生,可算得意门生,夫子们怎会不认得严瑭的字迹,当时轻轻放过,也许是——
他怔怔的,忽而去捉严瑭的手,严瑭猝不及防没能挣过,被他捉住右手摊开,果然就见手心一片红紫,甚至破了皮。
严瑭低声道:“也没什么,我自作主张替你写的,自然该罚我。”
宁臻玉听得低下头。
他知道夫子为什么不罚他反而罚严瑭,不只是因为严瑭擅作主张,更重要的是严瑭是他的师兄,又受夫子所托来教导他,他不学好,自然也是严瑭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