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青云 第1章 chapter01 旧家

景兴三十九年，暮春

青骢马喷着白雾在山道上踱步，车辕在嶙峋怪石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林瑶攥紧褪色的蓝色布帘，看着父亲佝偻的脊背在晨雾里起伏，像一座被雨水泡发的陈年拱桥。

“抓紧车辕”父亲突然低喝，话音未落，右轮猛地渐进泥坑，整架马车向断崖倾斜。

林瑶的指甲深深陷入榆木车辕，山风卷着落叶略过耳际，悬崖底蒸腾的雾气让悬崖更显得深不见底。

父亲脖颈青筋暴起，缰绳在粗粝的掌纹间勒出血痕，青骢马前蹄腾空的瞬间，林瑶瞥见车斗里蒙着油布的竹篮，那里面装着父亲所说的母亲最爱的杜鹃花，今晨天不亮林瑶去后坡去采的，花瓣山还印着露水。

马车终于挣出泥潭时，挂在马脖子间的铜铃碎了一个角，父亲抹了把额头冒出的冷汗，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吃个米糕压压惊”

林瑶咬开焦脆的表皮，熟悉的艾草香混着崖底潮湿的雾气在牙齿间弥漫，林瑶从没有见过母亲，所有对于母亲的印象都来自于父亲的描述，由于从小没有见过母亲的缘故，自然也对不会对于母亲存在多大的眷恋，至于每年都来只不过是全了父亲的一个心愿。

“过了鹰嘴岩就快到了。”父亲扬鞭指向云雾深处，鞭尾的红布条像是一簇火苗，林瑶伸手去扶歪斜的竹篮，指尖触到冰凉的杜鹃花墓碑拓纸，心里不免轻轻一动。

鹰嘴岩背阴处的老松林处，二百多级青苔石阶尽头，三块风化的条石支着半截石碑，父亲用镰刀割开疯长的野草，露出石碑表面那惊心动魄的红，去年拓纸上晕染的山杜鹃汁液，竟然在雨水冲刷后凝成血玉般的脉络。

林瑶跪在潮湿的落叶堆里摆放贡品时，发现竹篮油布下压着个黄铜铃铛，铃舌系着褪色的红绒线，铃身细密可着母亲最爱的缠枝纹，翻转过来有个模糊的“梅”字。

“你娘最爱干净。”父亲用葫芦瓢舀起山泉水，细细冲刷石碑上的鸟粪，水珠顺着“生于甲辰殁于庚子”的字痕流淌，在青石凹陷处堆积成小小的镜面，林瑶看见晃动的倒影处，父亲正把米糕掰成三块，最大的那块压在碑顶，

“你母亲爱吃，把大块让给她”

林瑶咬着糕点默默的点了点头。

山风穿过松针的刹那，铜铃突然无风自鸣，父亲不满裂口的手指悬在半空中，艾草灰从颤抖的指缝簌簌飘落，

林瑶这才注意到，碑后新生的杜鹃花丛里藏着截焦黑树根，缠绕的根系紧紧缠着一块玉佩，父亲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开，林瑶想去拾起那块玉佩，父亲轻喝一声：“不必去捡，就放在那里吧，或许你母亲也好久没有见到故人了。”

林瑶似懂非懂。

“清明雨要来了。”父亲突兀地起身，将铜铃塞进林瑶掌心。他的蓑衣扫过残碑，刮落了那瓣泡发的米糕。

林瑶蹲身去捡时，发现青苔下露出半枚带泥的银镯，镯内壁镌刻的不是母亲名字，而是“梅九”二字，

远处传来闷雷碾过群山的回响，第一滴雨打碎了碑前水洼里的天空。

“回家吧”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林瑶听到此话以后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雨越来越大了，来祭拜母亲的这条路有机处险要，雨天更让人难走......

雨帘把群山浇成青灰色，铜铃在蓑衣下闷响。父亲突然拽着林瑶闪进岩缝，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硌得生疼。

山道拐弯处，五匹枣红马正踢踏着浸水的纸钱，马鞍旁悬着的铁蒺藜还在滴血。

"畜生。"父亲把林瑶往身后塞了塞。

“当今天子实行仁政，竟然还有....”父亲说了几个字，便不再说了，显然他也知道，总有天子看不到的地方，可是....父亲转过头看了看林瑶，又转过去摇了摇头。

林瑶看不懂父亲眼中的神情。

林瑶认得为首的那个麻脸官兵，

去年腊月他带人闯进学堂，老师的砚台就是被这人的靴子踩碎的。此刻他正用长矛挑开老吴头的米袋，陈年稻谷混着雨水灌进石缝，看得人直心疼。

麻脸突然猛扯缰绳，我们的马车在湿石上发出刺耳摩擦声。

"老哥这蓑衣不错。"他的矛尖掠过父亲肩头，挑断几缕棕皮。林瑶怀里的铜铃随着剧烈心跳震颤，铃舌上的红绒线突然散开，在泥水里蜿蜒如血丝。

父亲躬身摸出米袋："官爷辛苦..."话音未落，麻脸的靴底已碾上他按着袋口的手。我听见骨节错位的脆响，那声音直听得林瑶内心一颤。

"哟，小娘子兜着什么宝贝？"冰凉矛尖抵住林瑶前胸，黄铜铃铛从蓑衣里滚落。麻脸用矛头勾起铃铛的瞬间，林瑶的心头涌现出一丝愤怒，林瑶把挑起的铃铛塞回蓑衣深处，往前推了推麻脸

“你们这样，皇上知道吗，朝堂的青天知道吗？”林瑶喷怒的质问。

麻脸听到这话并没有收敛，反而大笑着回应：“皇上？天高皇帝远你不知道吗？更何况....”麻脸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话语，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小娘子管这么多干什么？”

暴雨在此时骤然转密，父亲猛地将林瑶推向岩壁暗处。他佝偻的身躯突然绷直如满弓，镰刀寒光闪过处，拴着铁蒺藜的麻绳应声而断。受惊的马匹嘶鸣着冲向断崖，麻脸的咒骂混着铜铃的悲鸣坠入深渊。父亲攥着染血的镰刀立在雨里，背后松林在电光中忽明忽暗，

“父亲”林瑶大喊一声，父亲的思绪才被唤回，林瑶从岩壁暗处来到光亮处

父亲的脸色比林瑶想象的更加镇定，父亲拿着带血的镰刀安慰林瑶

“没事，我没事，可是瑶儿...我对不起你母亲，可能要对不起你母亲的嘱托了...”林瑶在父亲的话语中听见了哭腔，此时林瑶已分不清父亲的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旁边的老吴头赶紧催促林瑶和父亲离开

马车已经随着麻脸坠入悬崖，林瑶和父亲空手而归，

暮色漫过晒场时，张婶挎着竹箕追上来："瑶丫头，刚晒的蕈子..."

她的话头突然折断在父亲紧绷的脊梁骨上。檐角风铎叮当，林瑶捧着那捧还带日头味的鸡枞菌，看父亲用铜钥匙在锁眼里拧了三圈——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比往常多滞涩两分。

烛花爆裂的刹那，让林瑶和父亲的内心一颤。

林瑶更显沉默，这沉默中更加体现的是林瑶对自己杀人的不可置信以及怕官兵来抓人的恐慌。

父亲也更加沉默

良久，父亲打破这沉默的一幕，

“是时候了，瑶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你，你真实的身世”

“身世？”林瑶疑惑地一问。

其实，你是皇上的孩子，”

听到这儿，林瑶有些不可置信，她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

“我竟然不是父亲的孩子？”

"你母亲和我都曾经是当今皇上的暗卫，按理来说，暗卫除非死，否则不可能离开主人身边，而我，由于某些机缘巧合，得你母亲救助，顺利隐姓埋名直至今日，"父亲扯开衣襟，锁骨下烫金的宫门烙印在油灯下渗出血珠，

"再见你娘时，你娘怀抱你，那时候，她气血已然不足，她在临死前告诉我你的身世，并留

给你那个黄铜铃铛，那是你母亲的铃铛，梅九便是她的名字，可惜，那是她已然油尽灯枯，便...."他的喉结在说到油尽灯枯四字时剧烈滚动，像吞下枚带刺的蓖麻籽。

“那当今圣上....”林瑶艰涩的问，心里被这个事情冲击的无以复加。

“我猜，他是知道的，至于，他为何...我也不知道，今日，发生此事，想必，我们如果不曾求助于..，我们难逃一死。”父亲盯着林瑶的眼睛说。

“死就死吧，我只有你一个父亲。”林瑶带着哽咽的语气说道。

“嗐，还是小孩心性”父亲抚摸着林瑶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