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瑛看到方煦也是一怔,随后撇过眼,不敢多看。
她本意是在巷口远远望一眼就走,可世事就是如此凑巧,穆岁也赶在这个时候请方煦去自家做客,两方就这样正好在巷口迎面碰上。
近乡情怯,未见到人之前赵瑛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对方说,可等真见到了人,她反而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止如此,她甚至都不敢多看对方一眼。全程偏着头,目光僵硬的看着地上,只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的厉害。
明明二人都没看对方,但气氛忽然变得沉闷。穆岁一贯的粗线条,对此毫无察觉,反而是马车内响起的一道女声,打破了这难言的气氛。
“是你?”
沈棠听到声音探出身来,看清马车旁站着的女子后,难得露出几分惊讶。
这女子一袭红衣,明艳如火,正是昨日才贸然上门的娇客。
昨日听闻穆岁出事后一片兵荒马乱,当时压根顾不上对方,待晚间众人回家后,被遗忘在脑后的客人早就没了身影。沈棠为此心生愧疚,总觉得慢待了对方。没想到转头竟又在这遇上了,沈棠暗暗感叹了一声,而后对着赵瑛歉然开口。
“昨日家中出了些事,没能好好招待姑娘,真是对不住了。”
“家中的事要紧,瞧昨日那人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知事情可有解决?”赵瑛笑着开口,目光扫过马车前高高壮壮的男子,眸中微动。
“一场误会,已经无事了。”沈棠说着跳下马车,“今日三娘在家里备了席,我们来这是接客人的。”
见赵瑛目露好奇,沈棠解释道:“是为了答谢昨日来报信的赵大哥和这位公子。赵姑娘要一道吗?”
“好啊!”赵瑛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
沈棠反倒是愣住了,她本是客气一下,没想对方会真的答应。她对上对方清澈的眸子,总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走嘛。”赵瑛怕迟则生变,几步上前挽着沈棠的手一起上了马车。
穆岁只当那红衣女子与沈棠是熟人,左右今日人多,也不怕再多一个。见沈棠她们坐稳后,他拉着方煦上了马车,而后挥鞭驾车一路朝家赶去。
马车一路驶进杏花村,停在穆家院门口。沈棠和穆岁先将客人迎了进去,而后拎着在镇上采买的食材去厨房。
穆岁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出去招呼客人。
沈棠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堆在厨房的桌上,见三娘忙的厉害,便挽起袖子上前帮忙,没多久就被三娘挥手赶了出去。
沈棠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不愿承认自己方才都是帮了倒忙,才被一向好脾气的三娘赶了出来。
她抬头,见院里的大树下坐了一排人,四人互不搭理,就那么静静的坐在那,活像是树下立了四座雕像。
沈棠一时无语,怎么都没想到穆岁是这样招呼人的。但她转而想到自己方才的表现,发现她们二人是半斤八两,谁都嫌不得谁。
沈棠犹如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下来,抬脚慢吞吞的朝树下走了过去。
“不是去帮忙了,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谢云难得见她这幅模样,打趣道,“怕不是被人赶出来了。”
“你胡说什么!”沈棠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谢云身旁,强行为自己挽尊,“我这是怕你们无聊,特意来陪你们的。”
她话说的好听,神色间却有几分躲闪,明显是心虚了。谢云看在眼里,也只是笑笑,并未戳破。
赵瑛意外她那表哥还有这么和善的时候,但她更多的注意力都在一旁的方煦身上。她离家出逃,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就是为了找人。而今心上人就坐在身旁,她只觉得手脚僵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这又是一场梦。
方煦面上瞧着平静,目光却是虚虚落在空中,整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恍惚听见有人问他什么,他茫然作答,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穆兄身形魁梧有力,怎么家中却这般破败?”
话音落下,四周一静,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等他开口回旋,一旁的穆岁神色平静的开口,“或许村里人说的对,我就是个霉运缠身的瘟神,才会做什么都做不成。家里的地年年都种不出东西,我更是做一行黄一行,好不容易能靠摆摊卖木雕赚点银钱补贴家用。本以为这行能干的久些,谁知竟差点惹上人命官司。”
从前他说起这些还会有些怨气,可今日却是全程语调平平,像是就此认命,不愿再做无谓的的挣扎。
“穆大哥……”
沈棠神色担忧的看向穆岁,她知道昨日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但没想到竟让他自怨自艾,都相信了村民口中的谣言。
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被方煦的一句话打破,他的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
“地里怎会种不出东西来?”
“我也不知。”穆岁摇摇头,“有七八年了,无论种什么都是白做工,地里会长的只有野草。”
“怎么会这样?”方煦十分惊诧,“没找人去看过吗?种不出东西,总该有个原因。”
穆岁哑然,村里人躲着他们家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好心帮忙,查找地里不长东西的原因。
见穆岁沉默,方煦想到方才他说的话,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追问,“能带我去看看吗?”
光秃秃的种不出东西的地,有什么不能看的。穆岁当即点头,起身走在前面带路。
出了家门,没多久就走到田埂边上。一眼望去地里都是绿油油的,只有一处光秃秃的,格外的显眼。
走在后面的方煦一眼就认出那块是穆家的地。
不待穆岁多说,他找了跟树枝,几步上前蹲在光秃秃的田里挖了出来。挖出深埋在土下的种子后,他先是放在指尖捻了捻,而后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穆兄,你这种子是在哪买的?”他转头问站在身后的穆岁。
“王麻子那买的”穆岁挠了挠头,不懂方煦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了这个“附近几个村都没人愿意卖我东西,只有王麻子愿意。这几年地里种的种子都是在他那买的。”
“地里种不出东西是因为……这种子有问题。这是煮过的种子,是不可能生根发芽长出东西的。”
方煦眸色沉沉,平静的语气下藏了几分怒火。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来害人,着实是可恶至极。
穆岁闻言身子一晃,一旁的沈棠眼疾手快的上前准备扶住他,谁知他自己很快稳住身形,面上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原来如此。”他低声喃喃。
原来这七八年来独独他家地里不长东西,究其根本问题竟是出在种子上。
许是这两日打击太多,穆岁已经麻木了,他平静的向方煦道过谢后,一言不发的朝家里走去。
沈棠默默跟在后面,望向前面那道背影,不自觉的皱起眉头,穆岁这般平静的模样反而更叫人担忧。
其他几人亦是沉默的跟在后面,垂着眼,各有所思。
几人再回到穆家的小院,赵三正帮着三娘在支桌子,他抬头瞧见院门口的穆岁抱怨道:“你这请客的人出去潇洒,倒叫我这个客人在这里忙活。”
“是有些事才出去了一趟。”穆岁边说边上前搭手帮忙,只字不提方才地里发生的事。
众人出去这么一遭,三娘已忙活的差不多。桌上满满当当的摆了许多菜,有烧鸡、红烧肉、蹲蹄髈,还有好几盘素菜和凉菜。
众人围坐一桌,初时都有几分拘谨。毕竟桌上这几人互相都不熟,若非因缘际会,是怎么都没可能凑在一桌吃饭的。
见迟迟无人动筷,沈棠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而后夸张的感叹道:“真好吃!不亏是三娘的手艺。”
其他人见此纷纷拿起筷子夹起菜来,席间的气氛逐渐变的融洽。
饭吃的半饱后,穆岁起身搬了酒上桌,三娘也端出几碟下酒菜,众人就着下酒菜就这么喝了起来。
几杯黄汤下肚,话也多了起来,赵瑛不好同一旁的方煦讲话,于是硬拉着沈棠同她聊了起来。
边聊边喝,竟是到了日暮时分这场席才散。
穆岁今日备了许多酒,还险些不够喝。地上横七竖八的堆了许多空酒坛,赵三早就喝晕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穆岁仰着头瞧着还算正常,细看就发现他目光涣散,早就醉的不清。
沈棠也难得喝的整个人晕乎乎的,耳边吵吵闹闹的,她捂着脑袋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
席间众人都醉的差不多,独独方煦和赵瑛还有几分清醒。
赵瑛起身先是附在沈棠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而后抬脚朝院门走去。这半日于她而言,像是偷来的美梦。梦总是要醒的,偷来的东西也是要还的。如今就到了梦醒的时候。
赵瑛站在院门前,迟迟没能推开那道门。
她很想回头再看他一眼,但又怕因这一眼生了眷恋,徒惹事端。
赵瑛垂着眼,轻叹一声,终是没有再回头。她毅然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门外候着的张叔见了她,催促道:“郡主,走吧。”
赵瑛也不多言,跟着他上了马车。马车辘辘作响,一路驶向千里之外的京城。
方煦直到众人都醉了,才敢偷偷看向赵瑛。
赵瑛在院门口站了多久,他就默默看了她多久。直到赵瑛推门离去,他才垂下眼眸。
耳边反复响起的,是赵瑛离开前的那声轻叹。
方煦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咳咳……”
许是喝的太急,呛到了。方煦突然咳了起来,咳着咳着竟咳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