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望城,越过一片树林,东北方向可以见到静陀山,山上有一座静陀寺,战乱未起之时,此庙因在安槐宁远的交界地,常年香火兴旺。
战乱开始后,边疆城防森严,五年以来,再无一人上香,静陀寺的僧人们看到了人间疾苦,纷纷下山修行,试图用身体之痛去换世间安乐。连年的战争,使得清水江两岸数百里的城池都被遣散,战火之中,无人幸免,为百姓而修行的僧人们也被埋在了因战争而翻新的土地里。
不知是战争的烽火扰了上天的眼,还是稀疏的香火伤了佛祖的心,边疆小城出现了大面积的瘟疫。
“恩公,这是您要的石榴晶团。”女人将一盘黑焦焦的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东西端了上来。
“咳,我还是不吃了。”男人盯着眼前如黑炭一样的点心说道。
“虽是卖相不好,但是现在正值霍乱之时,石榴可是很难抢到的,这是我花了高价给恩公做的,还望恩公品尝一下。”
男人看了看眼神恳切的女人,又看了看眼前黑得分不清个数的“石榴晶团”,坚定的摇了摇头。“我怕这瘟疫还没找到我头上,你的这盘石炭就送我走了。”
这男人的嘴是真的毒啊,薛芒想,如果不是面前的男人救过自己,她大概早就把他毒哑了。
“属下刚才去采买石榴的时候,看到了将军府贴出的告示,霍乱之疾是江水污染所致,尚未感染的民众已经陆续地被送往东部春阳城了,此地不出几日就会被安槐军打下来,我们也尽早离开吧。”
“那剩下的被感染的人呢?”男人问女人
“不清楚,也许一把火烧没吧。”女人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她说出的只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小事。
男人听到女孩的话有点震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
这个 b 地方还真是盛产豺狼虎豹啊
男人沉默片刻,说道:“不会的,楚家军不会放弃他们的。”
薛芒听到此话后笑了:“恩公还真是至纯至真啊,居然相信楚仁义的良心。”
卫朗听到女人的嘲笑无动于衷,至纯至真的人倒是真有,不过并不是他,而是她,他的楚萸。
瘟疫的源头很快就被找到,清水江上游有大体积的污水排入,造成了江水污染,引起了这场霍乱。
楚萸厘清情况后大为震惊,她不敢相信安槐居然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事情,而且现在安槐军营的主事者是祁玉,这让她感受到了冲击。她能用哄抬金属价格牵制住祁玉,就是了解他不会强迫民众,她了解祁玉,或者说她了解顾良,绝非不择手段之人,但此情此景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霍乱四起,楚仁义向皇帝上书,申请灾情救援,中宁朝廷并没有第一时间支援,而是晾了楚仁义三日。
这三日,楚仁义动用所有兵力,让楚萸和叶长清带头护送未感染民众前往春阳城,却在春阳城门口被拒收。
“公子小姐,老夫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这门我确实不能开。”
“大人,这些人都是封闭问诊了两天的,是绝对安全的。”楚萸骑着战马在队伍最前列说道
“不是老夫不相信小姐,只是这门我没办法开啊。”说着指挥手下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和药材推到了楚萸面前
“还请公子小姐,自行方便。”老人拱手说道
车队只好原路返回。
回程途中,不知是谁家的小孩被吓坏了,哭了起来,孩子的母亲怕给大家添麻烦,紧紧地捂住了孩子的嘴。
但孩子压抑的哭声还是传到了回程队伍的每个人耳中,没有一个人去安慰,也没有一个人责怪,大家都知道这次回城就是走向阎王殿,大人们都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孩子的哭声倒是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队伍留了一个气口。
咦咦哇哇是孩子的哭泣,而死寂般的沉默是大人们的哭泣。
走在队伍前列的女人沉默着,转过头看向男人的方向,便看到豆大的泪水映着夕阳日光坠落在马背上,男人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那滴泪水只是天空的雨一般,如若不是第二滴泪水的到来,楚萸真的会认为他没有哭过了。
楚萸形容不出现在的感觉,就是只有干涩,心里干涩,这种干涩让她产生了无限悲哀。
她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很多,但是又无话可说,看到叶长清的眼泪,楚萸心中有一些地方好像被拨动了,她的眼泪也顺着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安置完民众们,二人就向向楚仁义汇报了情况。楚仁义听到后没有震惊,因为皇帝的旨书比他们早到一步
“朕知鹿城之难,甚心痛,而霍乱之疾如洪水猛兽,古今未方可医,楚将军为重臣,朕将以专命卿及卿女与朕固儿归,余众朕无能为力,请楚将军自行处之。”句句不忘表达自己痛心疾首,但字里行间都写满了放弃。
春阳城城主是个宅心仁厚的,想来这次选择袖手旁观,应该也是受到了上面的压制。
两个小孩离开后,楚仁义一人在寝殿里思考,桌边的烛火不断跳动,映得楚仁义的脸忽明忽暗,终于在烛火即将熄灭之时,他站起身叫来了守在外面的侍卫。
而此时同样无法入睡的还有祁玉安槐军营中,祁文朝早已回来复命了,望城之战因为清水江之事被迫休停,此时的祁文朝正在极力阻止要去支援鹿城的祁玉。
“祁玉,你行了吧,别人自燃你还往上贴,不怕惹火上身啊,我们就等着他们沦陷后,尽收渔翁之利就好。”
“引火自燃?祁文朝,以前我只是觉得你生性顽劣,却从未想过你本性如此之坏,清水江啊,边塞人们的生活之本,这你都敢动?”祁玉怒吼着,满脸都是失望
祁文朝被弟弟的表情刺痛到了,心脏一沉,无话可说
“你以为下游出事不会对我们有影响吗,你以为楚仁义是吃素的吗?就算他不反击,霍乱本就传染性绝高,地下水循环,不出几日我们整个望城就都会沦陷。”
“可是人家宁远的皇帝都放弃了,我们这刚刚打过架的凑什么热闹。”祁文朝有些不死心地小声说道
“你还不明白吗,救他们就是在救我们自己。”
祁文朝被吼得说不出话
“你现在就派人带着望城民众向西撤离,等霍乱过去再回来,若是出了什么事立马请示我。”祁玉说完后猛地推开了祁文朝,向外走去
祁文朝被推倒在地,两眼呆滞
祁玉走到门口时,深吸了一口气,又转过身对着地上的男人说:“这次你能做到吧?”语气怀疑且责怪
听到此话的祁文朝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祁玉羞辱得不成样子了,但是这次他没有感觉到愤怒,而是破天荒地觉得自己活该。
祁玉没管地上男人是什么反应,说完就离开了。
祁文朝就这样坐在地上,想了很久,祁玉的话不断回响在耳边,他知道自己是做错了。
本想着,祁玉那个废物被人摆了一道又一道,他这个哥哥应该用自己的方法扳回一城,将污水引进清水江,起初也只是想害他们拉肚子而已,结果也是不出所料,但是后来,事情好像是愈来愈严重了。
他赶快将污水改道,以为就这样几天,一切就能回到现状,还特意封锁了消息,因为他有预感祁玉不会赞成这件事,但是结果就是鹿城因此变成了人间地狱,祁玉知道之时已无力回天。
“吴七,快!将二公子支援敌人的消息完全封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是。”
霍乱盛行,即使是清晨,薛芒也觉得空气是臭的,她揉了揉鼻子,转身看着正在认真书写着什么的卫朗。
“恩公,我们都在这里停留了要五日了,我们的余水也不多了,为何还不离开啊?”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旧认真的书写着。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
“这楚将军的千金都染上霍乱了,我们还能有救了吗?”说话的是一个大娘
两人听到后都是身体一震,男人本来非常忙碌的笔也停了下来,顿了一会儿,薛芒就听到了竹笔断裂的声音。
男人站起身,起身就要往外冲去,被女人拦住“外面全是已经感染的病人们,就算你是百毒不侵,也是冒险的,等他们走了,再出去吧。”
男人接受了她的建议,停下了脚步,但是冷硬的脸色透露着他此时的情绪,他在发抖,他在害怕。
叶长清真是个废物,连她都保护不好。
祁玉连夜赶路,凌晨之时,眼睛被一队人马吸引。领在前头的正是当天用箭指着自己的男孩,他们正在将江水里的山石往岸上搬。
祁玉看向山石,果然,楚仁义已经出招了。
山石摆放在江水流淌最湍急之处就会造成大面积的回流,回流之后望城也会成为霍乱之都,山石表面已经变得有些圆顿,想来这霍乱占领望城已是不远了。
不过楚仁义费尽心思引自己来,这男孩居然敢违抗那老匹夫的命令,倒是有点意思。
楚仁义现在应该等急了吧。祁玉将目光收回,加快了策马速度。
将军府里,楚萸正在捶着自己的房门据理力争。
“父亲,祁玉自己就会来救援,并不需要用山石相逼,清水江回流只会让更多人染上霍乱,这对我们没有好处啊!”
“求父亲将山石撤回!”
“求父亲将山石撤回!”
楚萸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断喊着,不知喊了多少遍,终于快没有声音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
“师姐。”男人出现在门外
“长清!”
“长清快去求师傅,把山石撤下来,现在还来得及,快!”
“山石已经搬完了,不用担心了。”男孩在女孩耳边轻声说
“太好了,长清,还是你靠谱。”女孩是真的开心,本来憔悴的脸也有了生机,眼睛亮了起来,眉眼也飞扬了起来。
叶长清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自己的情绪好像总是会被面前的女孩影响,微微扬起的嘴角,或者轻轻皱起的眉头,小小的细微的表情动作好像都能挑起他的情绪。
就像现在,明明因为山石问题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但是看到女孩开心的样子,他的疲惫就都不在了,甚至是突然精神充沛。
叶长清看着女孩雀跃的小模样,低声咳了一声,掩饰住了自己眼底的情绪
“搬山石时,我看到了祁玉正在往这边赶,还带着一队人马和几车药材。”
听到这里,女孩的情绪好像更加的雀跃起来“我就知道,祁玉一定会来的!”说着嘴角的笑就再也收不住
“祁玉一来,我们就能同仇敌忾,一起把这个难关过去了!”女孩从窗缝中伸出手来要与男孩击掌
男孩的表情倒是没有很美丽,但是奈何女孩实在是太兴奋,有些无奈地将手举起,女孩的手就重重地拍了下来。
叶长清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热,刚要抱怨手疼时,女孩来安抚她的手就已经过来了。
“不好意思哦,手劲有点大。”一边说着还一边用讨好的表情看着他
男孩装作责怪的轻轻撇了一眼女孩,然后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耳垂又悄悄地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