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太阳不全是清冷的,偶尔穿过云雾直射在身上也是灼热的。
就像现在,晴朗正午时,皎阳似火,衬着雪景,天地间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亮。
叶长清的马被光线刺激着,有些不安,叶长清只好不断变换着缰绳安抚着它。
“公子,我们不与楚将军一同离开,可是有何要紧事需公子亲自处理吗?”陈风缓缓地带马到了叶长清身侧
身侧的男人没有回话,只是空空地盯着前方一个虚无的点,似是在看路,实则是走神。
“公子?”
又一声呼唤,叶长清才终于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转过头。
“这雪太过刺眼,去把车上的幂篱拿来。”
陈风没再问下去,转身去拿了幂篱。
楚萸是早上起来才知道叶长清提前出发了,不敢深想,她只当他是有要事,但终归是情绪不佳,对着镜子叹了几口气。
没过多会儿,门被敲响。
楚萸打开门时,就看到卫朗拿着一大捧梅花枝,见到她时,微微向前倾身,视线与她平行,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他穿着一身白色,头发只束起了一半,一改往日的沉肃,变得清新又华贵。在白雪的映衬下,他的脸更加白,唇色更加红,眼睛也亮的不行,像是生活在雪世界里的王者,高于世间一切,只低于她。
“冬日里找不到朝阳花,只好用梅花来哄小姐开心了,待到夏日,再送你几千朵朝阳花讨你欢心可好?”说着,手中的梅花就送到了楚萸手边
楚萸故作嗔怪地接过“师兄哄女孩子也喜欢耍嘴皮子。”
卫朗看着她生动的表情,觉得实在可爱,笑容更加肆意了。
“谁让师妹你就喜欢这种嘴甜的呢?”说着还抬起手轻轻地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子
女孩也被惹得跟着笑,卫朗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新下的雪格外平整,师兄带你用梅花枝写字去。”
男人的尾音扬起,是很久未出现的开朗样子。
记忆中,他的心里总像是有着千金重的东西,即使偶尔逃离,也是时常走神,她曾无数次地想要去了解,去分担,都被他拒在门外,她也因此垂头丧气过,而此时此刻,看着男人开心的模样,她想她愿意为了这样的笑容继续努力着。
在将军府外,一片平整的雪地里,清风绕着积雪的树梢,零散的雪花被吹拂下来,给人一种雪还在下的假象。
在树的旁边,为了不破坏画面的完整,男孩和女孩蹦蹦跳跳地踩着路线,偶尔是手牵手一前一后,偶尔是女孩累了,男孩搂着她的腰抱着她一个人踩着路线,随着男孩的动作,女孩白色帽子上的绒毛一颤一颤的,显得格外活泼可爱。
中途因为走错路,男孩还被女孩佯装愤怒地教训了会儿,几经波折,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雪地中央盛开了一朵巨大的茱萸花。
在花朵的最后一个点上,男孩再次将女孩抱起,不再是带着她向前走,而是霸道地让她转过身来,在她震惊地眼神里弯下腰堵上了她微张的嘴。
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在花朵的中心上,两个人相拥着,亲吻着,幸福着。
中宁皇宫,一只周身白色,眼周黑色的鸟正在皇帝寝宫中,不安地叫着。
半月前,这只鸟就飞到了皇帝寝宫,看到它时,叶乾是震惊的,这是年少时他与风年结过的誓约,他以为那场风波结束后,两人早已缘尽,没想到这只寻情鸟还活着。
鸟儿飞到他身边时,他甚至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那是他送给玄慈的鸟,展开书信时,他手指微微颤抖,甚至在自己没注意的地方悄悄地摒住了呼吸,是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然而书信的内容却让他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全篇书信都在控告楚仁义私自练兵,无一句昔日之言。
叶乾看到后大怒,本想立即派兵鹿城,捉拿乱臣贼子,但叶凡不顾律令私自调盐的事情,让他冷静了下来。
只要苏家在,楚仁义这老狐狸就不能丢,他手里的兵也不能丢,至于,玄慈的泣血之言,他可以无动于衷。
楚萸回到中宁没多久,皇帝就以亚岁之名召开了宴会,被邀请的都是各个世家未成亲的小姐公子们,叶长清也在其中。
很明显这是一场相亲宴,卫朗因着身份没有被邀请,楚萸一开始也对这宴会有着厌烦情绪,想着装病搪塞过去,但听到叶长清也在其列,就应下来了。
楚萸回来后,多次邀请叶长清来楚府一聚,都被他各种理由拒绝了,楚萸知道他内心有些别扭,本想着给他一些时间,但久未进展,楚萸也就有些烦了,这宴会来得正好,她倒要看看他要怎么继续躲着她。
宴会的主题搞得实在是有些玄,男男女女隔着屏风相对而坐,一刻钟敲一次锣,锣声响起,男子便向右换一个座位,场上一共十对男男女女,锣响十次后,男子位置固定,女子可自由调换位置,选择明确后,则可撤掉屏风,合桌开宴,其余时间,自行分配。
听完规则之后,楚萸在心里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老人家年纪大了就是喜欢拿年轻人取乐。
不过,既已赴宴,便没理由提前离开,找到叶长清说开就好。
初始位置选择,是由男子决定,女子不可随意走动,这屏风是白色娟素材质,虽是人影模糊,但也还是可以看个大概的。
叶长清的个人风格也实在太好辨认,楚萸向左侧目,远远地就看到一袭青色衣衫。
楚萸曾经问过叶长清为何如此爱青色,男孩是想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因为当年拜师楚将军时便是青色衣衫,那是他第一次找到喘息的出口,他不敢将功劳只归于自己,便从此爱上了这为他带来幸运的颜色。
当时听说时,楚萸并没有太多感受,只觉得他古板得有些夸张,不过现在细细想来,他确实过得太苦了些,不然也不会想要抓住那微乎其微的幸运。
叶长清向右侧走了过来,全程也没有看向屏风之后,没有看到楚萸的眼神,在楚萸左边的对面落了座。
楚萸看着他坐下来也没觉得遗憾,毕竟这规则总是可以见上面的,挨得如此近也已经节省不少时间了。
楚萸将思绪收了回来,便看到一位白衣少年坐在了她的面前,楚萸在中宁待的时间不长,加上楚家是武将新秀,楚萸很少有机会能结识到世家子弟,但巧合的是,面前的人正是她为数不多认识的人。
戴家长子——戴成安,为人谦逊,温和有礼,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刚回中宁时,楚仁义多被戴家提点,楚萸与戴成安也就多了很多接触,戴成安教养很好,无论对面是多恶劣的人,都能微笑着应付一切,找他麻烦的见到他本人大多都会产生羞怯之意,讪讪地离开。
“小萸妹妹,好久不见。”小萸是一些长辈们对她的称呼,戴成安也顺着长辈们一样叫她小萸,不会太过亲昵,也能拉近距离。
“成安哥,好久不见。”楚萸对着面前的男人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幸运,这样随机的环节都能遇到一个如此好说话的人。
听到女孩的声音,旁边的男孩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默默地举起了茶杯小酌了一口。
叶长清对面的女孩是吏部尚书崔大人的女儿崔欣欣,女孩性格欢脱,不管对面是谁都能聊得热火朝天,叶长清时不时地附和着,也被她的笑话逗笑了好几次,不过每次笑出声时都不自主的看向崔欣欣的左边,看着楚萸,发现楚萸同样对着戴成安笑得开心,他的笑容就收敛了很多。
楚萸确实和戴成安聊得开心,锣声响起时她才想起叶长清的事,下意识的侧目去看。
戴成安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动作,低头笑了下。
“看来,小萸妹妹今天是有想见的人的。”
楚萸被拆穿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只得羞涩的笑笑。
“与成安哥相见确实是意料之外,不过也是意外之喜,若不是成安哥,我现在应该还束手束脚地不适应呢。”
戴成安听到此话,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微微转头看向了自己左边的男人,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对面的女孩讲话,手中的杯子无意识得攥紧,手指有些发白。
戴成安看到叶长清这样的反应,觉得实在是有意思,转过头来,对着楚萸,爽朗得笑出了声。“小萸妹妹谬赞了,在下告辞。”
锣声已响,按顺序叶长清应该坐在楚萸对面的位置上了,但戴成安离开之后,叶长清也依旧没动,与崔家小姐聊得很欢,仿佛没有听见锣声,叶长清右边的苏玉明见到此举颇为不满,本想发作,但见到崔欣欣的左边是楚萸也就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绕过了叶长清,坐在了楚萸对面。
而此时,所有男子落了座,便不可再次调换。
楚萸全程看着叶长清的动作,盯着他装作欢笑的脸,觉得有些气闷,她不知道他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脸色也变得不好,刚刚与戴成安活跃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苏玉明落座后,楚萸再次礼貌性地给了个笑脸,不过因为情绪影响有点显得强颜欢笑了,但隔着屏风,看起来依旧是动人心弦。
苏玉明落座时,叶长清就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小孩子脾气,但奈何已经失去机会,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坐下去。
“楚小姐,在下苏玉明,户部尚书苏昭之子。”苏玉明双手作揖,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楚萸。
楚萸被盯得有些不适,但面上不显。
“苏公子怎得认识我?”
楚萸的名号苏玉明一直都是知道的,蚩族大败后,楚仁义的接风宴上一睹真容后就再也没忘记,今日再见,女孩早已经长开,出落得更加美丽,说是倾城之色也不为过。
“早些年,令尊的接风宴上有幸见过小姐一次,小姐傲人之姿,让人难以忘怀。”苏玉明说着,嘴角带着难以言说的笑,眼神**裸地上下扫视着。
楚萸对他的眼神有些厌恶,轻轻地皱了下眉,不过很快就散开了,嘴上依旧带着笑。“不敢当,不敢当。”
“楚小姐不必过于自谦,女子的容貌便如男子手中的权力,自然是越多越好,楚小姐这般模样若是化作权势大概是可以和昆仑的西王母比肩了。”苏玉明一边说着一边勾起暧昧的笑脸。
此番话就是全盘否定女子的价值,要是早些年听到这话,楚萸一定会上前理论理论,但现在听到这番话楚萸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了。
女子的强大并不需要男人的支持,嘴上的,心上的,都不需要,就像男人也从不需要向女人证明什么一样。人是趋利的动物,各取所需时不用多说就会自然认同对方的地位,无需浪费口舌。
楚萸没有回应苏玉明,打算让他一人唱完这独角戏。
“不过就算是王母娘娘也应该有玉皇大帝坐镇,毕竟女人吗,无论多么强大,终究需要男人托底。”
“楚小姐跟着父亲在战场上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我说的道理。”
“在下智拙,还请苏公子言明。”楚萸举起酒杯,向前推杯
“您需要一个男人来护。”苏玉明也向前推杯,隔着屏风与楚萸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放肆地笑了起来,声音不小,引得旁边人纷纷侧目。
楚萸也顺着动作,浅酌了一口,听着他的笑声心里也跟着笑了起来。
苏氏一族,实力雄厚,竟养出了这样一个草包,万丈楼阁也难躲过蛀虫之食,苏氏有他可真是捡到宝了。
“苏公子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小女子对中宁并不熟悉,不知苏公子可有举荐之人?”
苏玉明听到后,再次笑出了声,挑了挑眉。“今儿这宴会便是为了给小姐解忧,而此时你我相对而坐,楚小姐又何必明知故问?”
苏玉明的声音很大,左右两边的人都能听到大概,叶长清早已停止了交谈,食指不断地敲着杯壁,眼睛里闪过嘲笑的神色。
起初,苏玉明坐在楚萸面前,叶长清是有些懊恼的,即使楚萸不会受欺负,也不想让她被这种人搞得烦躁。但现在听着楚萸引导性的语气,他就知道他多虑了,楚萸明显当他是玩乐,情绪都被吊起不少。
“苏公子的意思是您是玉皇大帝?”楚萸故作懵懂的问道
叶长清背对着苏玉明,听到这话新奇地向上挑了挑眉,难掩笑意地喝了口酒。
楚萸的话音一落,宴会一瞬间就安静了不少,左右都是听到了的,最边上没听到的人也感受到了异动,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在听他的回答。
苏家常年占领朝廷,皇帝苦其久矣,到处去抓苏家的把柄,今日苏玉明若敢在世家子弟面前大放厥词,明日朝堂之上就又是腥风血雨了。
而苏玉明像是早就醉了,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谁在听,干脆地站了起来。
“我想是就可以是。”语气狂傲得仿佛已经将整个宁远踩在了脚下。
话音刚落,第二声锣声响起,苏玉明循礼作揖
“在下离开之前,还有一句相告。”
“苏公子直说便是。”
“凤尾虽然是凤,但终归除遮谷道并无二用,还请楚小姐认清局势”说着就向右侧看了去
他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全场的人都明白他在说叶长清空有虚名。
叶长清也没有什么情绪变化,这样的话他听多了,也没什么感觉了,转过身来,与苏玉明对视了片刻,眼底没有任何恼怒情绪,反倒是十分的嘲弄,看着让人气结。
叶长清不在意,楚萸倒是很在意,此话一出,楚萸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手中透明的针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趁其转头的间隙,似冰一样的针融进了苏玉明的酒杯里。
“多谢苏公子提点,在下敬苏公子。”楚萸郑重地站起身来,像是十分受教的样子
叶长清就这样看着苏玉明毫无防备的喝下了他师姐下过药的酒,脸上的笑容再也收不住了,看他师姐刚才的表情,这药的剂量怕是有得他受了,他的谷道怕是得有几日遮不住了。
笑着笑着就习惯性地去看楚萸,楚萸也正好在看他,两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对视着。
叶长清已经有半月没有见过她了,上次见还是她兴奋地向卫朗表白的时候,那是她少数穿裙子的时候,今日赴宴她也穿了裙子,虽然相较于那天有些素雅,但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苏玉明有一句话说得对,就是她的容貌确实是可以与仙女比肩了。眼睛很大,眼尾自然地向上挑起,即使是淡妆也给人魅惑之感,鼻子高挺,嘴巴颜色艳丽,线条优越,像是热情的玫瑰在脸上绽放,眼角的痣更是勾得人心痒痒。
世人对美人儿的容忍度越高,偏见也就越多,人们见到这样的绝色总会自动地认为,她灵魂空虚,她性格刁钻,反正除了容貌姣好,其他都是面目可憎,好像只有这样,就能消弭他们和美人之间的差距,或者将美人踩在脚底,而他们自己心里清楚,美人天生就是拥有更多的机会,也就会更加容易地拥有更加健康的性格,更加充盈的灵魂。
楚萸就是这样,她的外表艳丽非常,她的内心也强大无比,她这样的人,讨厌她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嫉妒她,二是得不到她的喜欢。
躲着她的这半个月,他想着如果得不到她的关注就讨厌她好了,这样就会好受些,但这半个月里他讨厌皇宫,讨厌下雪,讨厌周围的一切一切,甚至是讨厌他自己,他都没有办法讨厌楚萸,不仅不讨厌,而且越来越思念。
宴会的消息出来时,他欣喜若狂,想着终于可以有理由见上一面了,但再次看到她时就退缩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已经许诺他人的事实,他不想隐藏自己的心意,也不想她继续远离他,他是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想到这里,叶长清的表情有些破碎,眼底闪过一丝狼狈,慌忙地躲过楚萸的眼神,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直起身来,规矩地对崔欣欣行了礼。
“崔小姐,在下有些要事要处理,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
楚萸见人走了,也没管对面来没来人,跟在他的身后也离开了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