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夜有多冷呢?大概就是可以冷冻时间的程度吧。
就像现在,楚萸抱着夭夭的尸体,整个人被冲击的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她周围的,在她身后的,无人有所动作,仿佛时间真的被冻结了一般。
怀里的女孩,早已失去了呼吸,脸上带着笑,手里攥着几朵已经被冻坏的野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里衣的扣子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旁边草丛里的是她脱下来的外衣。
女孩的身体已经被冻得僵直,嘴唇失去了血色,手指也冻得定了型,楚萸抱起她时,里衣与地面形成了一些粘连,是融化后又再次被冻上的状态。
距离女孩的死亡应该已经超过一日了,根据时间往回推,在她房间离开后的那个凌晨,她应该就已经从鹿城出发了。
应该是那日被地上的死尸吓坏了吧,所以就趁乱逃了出来,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这树林里,越走越深入,就再没找到回家的路。
楚萸转换姿势,腾出右手去拿女孩手里的花
到底是孩子,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还能寻找到这个冰封世界里少有的鲜活,即使已经被霜打的不成样子,这几朵花也是这整个画面里,最亮眼的颜色。
缓了一会儿,楚萸终于是接受了这样的情况,将花重新放在了女孩手里,将女孩的手重新攥了起来后,就抱着孩子站起身来。
叶长清站在身后,一直没有出声,在楚萸起身时,脱下了自己的披风,裹在女孩的后背,并顺手从楚萸的手里接过女孩的尸体上了马,过程中还细心地理顺了女孩鬓发。
楚萸本想自己带着夭夭回去,但是看着男人认真给女孩整理鬓发的模样,她没能说出口。
心里酸涩的有些透不过气,想对着男人说些安慰的话,但是缓了几下,也没能说出口,无言地上了马。
马队没走出几段距离,转弯处树林里就响起了不属于队伍的马蹄声。
楚萸将右手抬起,拉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马蹄声离得近了些,骑马人带着的灯笼光芒也越来越近,阵阵风吹过,卷起了几片枯萎的叶子,落在了楚萸的头发上,楚萸没有受到影响,眼神只盯着来人。
面前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灯笼的光芒照在有些蜿蜒的小路上 周围枯萎的草也变得清晰起来,踢踏踢踏,铁蹄终于是把跋涉百里的卫朗送到了楚萸面前。
楚萸见到卫朗,戒备的心终于放下了防线后面的人们也收起了弓箭。
她没有下马,只是静静的盯着远道而来的他。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再次见到他,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空气静默了几分,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卫朗和楚萸就这样安静的对视着。
楚萸的马不适时的摇动了几下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样,向前移动了几步。
马的突然移动,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楚萸才像终于缓过神来一样,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在回来的途中,卫朗想了很多话,他有很多话要向楚萸说,内心的情感丰富的快要溢出来。
但是此时此刻他又无话可说了,或者说是不必说了
看到一身疲惫的楚萸,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的抓住,捏的不成样子,胸口闷的透不过气。
他想那个选择,他能做的出来了。
在那个前路未可知的地图上他看不到终点,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凶狠的世界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终点。
他想,做一个没有远见的人也挺好的,他不该为了未来放弃当下。
直起身下了马,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几步上了楚萸的马,将披风披在她单薄的身体上,隔着披风轻轻的抱了她一下,没等他离开,楚萸侧着身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牙齿咬在他的右肩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她在怪他现在才来。
楚萸咬得用劲儿,卫朗的眉头紧皱着,但左手依旧轻轻地拂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楚萸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卫朗的右手接过马的缰绳,左手依旧搂着女孩的腰,后面长长的队伍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向前行驶。
一路上,再没人说话。
回到鹿城,又脚不离地的忙了几天,瘟疫的情况才获得了大逆转,待到霍乱完全消失,鹿城也迎来了第一场厚重的雪。
为抚慰鹿城百姓,宁帝下旨合办葬礼,为所有因瘟疫去世的人。
葬礼当天,大雪纷飞,鹿城里里外外,白色一片。
叶长清以皇子身份站在队伍前列,身后是哭天抢地的民众们。
唢呐高傲地响起,惊醒了灵魂深处的痛苦,黄色纸片飞扬起,带着雪花打在披麻喊道的人们的身上,脸上。
满城哀嚎的声音,震得天地都跟着悲鸣。
楚萸跟在队伍里,睫毛上挂着雪,泪水划过的痕迹还留在脸上,她手边扶着的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女人头上带着梅花,手上也拿着梅花枝,哭得站不起身。
红衣的热烈衬着皑皑白雪,本应该风情又浪漫,但佝偻着的身子和不断流下的眼泪以及几乎喊不出声的痛苦,将画面变得残忍又悲怆。
卫朗站在女人的另一侧,也同样被她的哭声动容,湿红了眼眶。
“为什么……
为什么许下承诺后就离开……?”
“浪费了被别人的感情后,一声不吭地走了,你还有心吗?”
女人几乎是嘶吼,但尾音又因为哽咽变了调,呜咽了片刻,又重复着原来的话,喊得声嘶力竭,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像是痛苦到了极点。
后半程的路,她几乎无法行走,是靠着楚萸和卫朗的搀扶才走到了终点。
随着葬礼结束,这场天降灾祸才算是落下帷幕,安槐宁远也因着这场灾难进行了和谈,安槐同意将清水江划入宁远,两国以望城以外的树林为界,和平相处。
两国交好,楚家军也就准备着要撤出鹿城。
整理行李时,叶长清盯着手里崭新的布鞋出了神。
静陀山下来后,他和楚萸就再没说过话。
这是他第一次和楚萸冷战,因为内心混乱。
那日静陀山马上,她忍着一路,看到卫朗出现,她的理智才心安理得的破碎,卫朗去拥抱她,她才终于找到支点,任由情绪崩盘。
她依赖卫朗,她信任卫朗,她爱卫朗……
以前总听她描述她的爱,以为爱是悬浮的,但真正看到了她的爱,才知道爱是沉重的,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展现给他,她毫不疑问地将他划进自己的领地,她毫不顾忌要他爱她。
这么多年,他从不明白楚萸对他和卫朗的差别,他知道楚萸总是花痴卫朗,他也知道她三句不离师兄,但是没有真的见过他们相处,所以简单地认为,那是崇拜,不是爱慕。
直到那日,他真正意义上地见识到了他们的爱情,不是曾经想过的轰轰烈烈,而是平常,就是极度平常中流露出的孤立了全世界的感情,他被隔离在外,像只从未见过光的老鼠。
是他低估了他们的爱情。
手里的鞋子被紧紧地攥起,鞋面上的茱萸花也起了褶皱,他后知后觉地放开了手,又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去抚平花纹上的褶皱。
“这鞋这么漂亮,她一定会喜欢。”叶长清嘴里念叨着
他是该将鞋送出去了,无论她爱谁,他都不能再冷战下去了,因为他受不了了。
找来箱子,小心地将鞋放进去,拎着它走出门去。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从远方奔跑过来的楚萸,女孩穿着嫩黄色的衣衫,头上扎着两个发髻,剩下的散在后背,发丝随着脚步飞扬起来,衣服上挂的铃铛欢快地响着,脸上是带着期待的笑。
这笑似是有治愈一切的魔力,叶长清心头那说不出的郁结好像一下子就都解开了。
楚萸带着期待匆匆地跑到了卫朗的住所,站定在门口,还没调整好呼吸,就看到卫朗穿着暗红色的衣服走了出来,头发也梳得周正的很,将前额的碎发全部挽了起来,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俊秀的眉毛。
两人对视着,通过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师兄是要去找我吗?”
“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楚萸硬着头皮走到卫朗跟前,与他相差不到半身的距离。
“正好,我有事要对师兄说。”女孩的尾音有些发抖
女孩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一样庄重。
卫朗看着女孩紧张的样子,觉得可爱得不行,缓解了不少他出门前的紧张情绪。
没等女孩开口,卫朗就走上前去握住了女孩攥紧的手。
男人温暖的手与她冰冷的手十指相扣,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先说吧。”
男人的眼神认真,直直地盯着楚萸的眼睛,仿佛透过它,在看着她的心。
“我爱你。”
没有迂回,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心意。
简短的三个字就逼出了楚萸的眼泪,她抓着他的手想要上前抱住他,却被男人制止。
“听我说完。”
楚萸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好”
男人叹了口气,似是在组织语言,手上也更加用力,手心也出了汗。
“以前一直没有明说,不是因为吊着你,而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
因为我们来自不……”
卫朗的话还没说完,女孩就猛地抓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卫朗懵了一瞬,就搂住了女孩子的腰,掌握了这个吻的主动权。
她不想听,那就不说了。
没人有资格影响现在的美好。
一路跟来的叶长清,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互相穿着对方最爱的颜色拥吻,不知该如何自处,受虐似的站了好久,直到两人远离了他的视线,才后知后觉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