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荷花开得最好,清风过池塘,浅碧深红摇。
六月二十五,宜出行,巳时,吉时。
离开问仙州同入城时不一样,他们的马车慢悠悠行驶在路上,雨季过后是火辣的夏日,晒干了曾经泥泞的官道,从前留下的一道道车辙印破坏了道路的平整,他们的马车只好放慢速度来减轻落到浅坑中的颠簸。
梁其文头顶斗笠,时不时打哈欠,手里的缰绳隔一阵甩一下。
冯久年睡眼惺忪地打开车门透气,到了夏季最热的时候,外头的暖风和马车内闷热的空气交换,仿佛从一个小蒸笼到一个大蒸笼。
“好困啊,早知道昨晚不与他们争了。”葛潇潇眼睛半闭,靠在马车壁上,可马车的颠簸让她频频撞头,疼得打起精神睁开眼睛,但很快再次闭上。
昨日,也就是临行前一天,元襄之公布了问仙州的考题,题目很简单,让他们以在问仙州的见闻写篇文章。
三人对视一眼,纷纷找理由离开,有说找后院荷花告别的,有说去隔壁街面馆讨教配方的,有说去城外河边学游泳的。
当隋妤君叫他们用晚膳时,才知道他们在各自房间抓耳挠腮,奋笔疾书,她劝了好半晌才“请”动他们出来吃饭,结果三人一见面就开始揭对方的老底。
“其文兄 ,君子正衣冠,头发乱成这样莫不是写不出来了吧。”
“葛大小姐是嫌肚子里墨水不多,还要给袖口喂点呢。”
“冯久年,平日不见你力气大,丢废稿砸墙倒是有一把力气。”
一顿晚饭硝烟四起,“罪魁祸首”元襄之却嫌不够,将他们三人安排在一处,美其名曰“互相监督”。
于是三人一边打量对方,猜测进度,一边铺纸落笔,整理思绪,其间说了不少闲话,写到天将明才堪堪写完。
“年轻人争强好胜再寻常不过,写文章本就费神费力,若是过分关注别人的一举一动极易受他们影响,许久也写不好,倘若他们专注自己的文章,何至于困成这样。”元襄之如此解释。
隋妤君皮笑肉不笑,暗叹一声元襄之真能诡辩,明明是他说这次的考题是真的会给玉佩,大家才想好好发挥争第一的。
毕竟之前以各种理由没有评出第一,不给玉佩。
他甚至将玉佩放在桌子中间,他们三人一抬眼便能看见。
“咚”。
葛潇潇再一次撞到马车壁上,烦躁地皱眉,隋妤君往外一瞧,梁其文还在打哈欠,她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斗笠点了点元襄之的腿。
“跟我去驾车。”
她与梁其文换了位子,让他进马车好好睡一觉。
元襄之微微一笑,随她坐到马车外边,车顶可遮阳,他掏出折扇,讨好地给驾车的隋妤君扇风。
隋妤君转头看去,是那把从小郡王别院取走的折扇,问道:“你还留着它做甚?”
“你不觉得它很衬我?”元襄之将扇面展示给她看。
折扇一面画了小院荷塘,一面写了首咏荷花的诗,画和诗技艺普通,制扇的扇骨是寻常竹骨,街市上到处是卖这种折扇的摊位。
小郡王别院不该有这样品相的折扇,难道是仆人的?可这分明是文人惯用的折扇。
“它不值钱,我改日送你把新的。”隋妤君回头看路,避开路上的坑坑洼洼,马车速度快了些,也较之前平稳。
“好。”元襄之满口答应,慢条斯理地撕起了折扇,像是早有预料般从夹层中取出一张薄笺。
他一眼看完,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道:“是个请帖。”
隋妤君接过薄笺迅,问道:“是谁给你的扇子?”
“那人蒙着面,身形瘦小,像是个少年人,从窗口丢下扇子便跑了,我捡起扇子一路追他到厨房,见到了黄钺在下药。”元襄之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这个蒙面少年轻功极高,若不是自己正好看向窗外,怕是发现不了他。
“按照纸上所说,此人应是个传话的,顺道帮了我们。”隋妤君将薄笺对着阳光细细打量,纤细的黑字写在薄如蝉翼的纸片上,字迹粗矿豪迈:
“商罗城太和楼,今岁中秋酉时,十二雅馔,盼君一叙。”
落款是檐曲人。
“檐曲人你可认识?”
元襄之摇头,说道:“按照游学的计划,我们到商罗城的时间正好是中秋,此人如此了解我们的行程,看样子不去不成了。”
“听闻商罗城十分繁华,是西域通往京城的要塞,歌舞酒肆别具风情,早年我甚是向往。”隋妤君感叹道。
“那边的酒又香又烈,百姓性子豪爽直接,当地时常燃篝火庆祝,你见了定会忍不住同他们一道跳舞……”
元襄之倚在马车上低声说起了商罗城,目光一刻不离隋妤君,斗笠之下是她姣好的侧脸,肌肤莹白如玉,姿容般般入画,偶尔回望附和他时,目剪秋水,素齿朱唇,百般娇艳。
在他身后的车厢内,三个学生或躺倒、或后仰,睡得自在,不知何时响起的起鼾声与沿路的蝉鸣相互应和,谁也不服输。
几天之后,出城的路上多了一队威武肃穆的人马,知州大人和曹院长等人在城门目送小郡王,马儿扬起的尘土顺着风扑向后面的人,曹院长不禁抬袖遮目。
“曹院长,以曹姑娘的才智此去京城必有大好前程,莫为她忧心伤了身子。”知州大人捋着长须说道,曹曦竹能攀上小郡王他从中帮了不少忙,以后凭同乡之谊她也得帮衬自己一二。
尘沙飞进眼中导致泛红的曹院长继续揉眼睛,心想知州大人误会便误会吧,今日他可是与知州大人并肩而站,地位不仅仅是问仙书院的院长了。
他思忖着晚间回去给江寒青及一众好友写信说道说道。
小郡王华贵宽大马车后面跟着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帘幕低垂,密不透风,马车夫一板一眼挥鞭驾车,听不到里面一丝动静。
曹曦竹端坐其间,手指抓紧了衣角,庆幸自己赌对了。
发粮赈灾,山体滑坡堵住的道路及时清理,流民离开问仙州,回乡或是另寻他处……桩桩件件皆有她的手笔。
她自小在问仙州长大,十八年来见惯了历任知州沿袭前人的方法,每年领着户部发放的巨额赈灾银两做一些治标不治本的事情。百姓种下粮食,雨季山洪一来全淹了,他们成为流民,待熬完六月,领着朝廷的银子再回去种下一轮庄稼,第二年如此反复,既浪费人力物力又伤民伤地。
即便她有满腔抱负,但身为女子,在因循守旧的问仙州只能嫁人生子,如同她的母亲生子难产而亡。幸好祖父理解她,愿意为她铺垫,做她通往权力顶峰的阶梯。
在隋、元二人离开问仙州的那天,曹曦竹来到小郡王的别院,递了投名状。
小郡王冷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想做我的女人?”
竭力忽略他过分直白的话,曹曦竹垂眸拱手:“比起成为小郡王后宅的女人,曦竹更愿意当个谋士。”
如若婚姻能作为筹码,她也将毫不犹豫,她和小郡王之间,利益和婚姻并不冲突,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亏。
小郡王两指捏住宣纸,落款处按了红色指印,他不禁将目光移到跪在堂下的女子身上,思索良久。
一边是长公主劝他结交贤才的嘱咐,一边是隋妤君决绝的话语,他苦涩一笑,扶曹曦竹起身:“你倒是有几分才华,在问仙州可惜了,五日后随我回京。”
“是。”曹曦竹激动应声。
就这般,她独自一人带了些钱财衣物跟在小郡王身后,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前路漫漫不知是险是平,但心底的兴奋她几乎压抑不住,衣角皱巴巴的,怎么都抹不平。
黄钺打马走在最前,猛烈的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元襄之一句“没有长公主的手令”离间了他和小郡王,近几日小郡王对他态度愈发冷淡。身为黑甲侍卫,他只管听命办事,不该去揣度主子的意图,不然无法成为主人手中听话的利器。
他回头望了一眼,全是一模一样衣着佩刀的兄弟,冷硬得像路旁的石子,不对,石子会被太阳炙烤变得灼热,而他们不会,他们是冬日的石头。
宿月城远在西北,马车哒哒一连走了十几天,草木繁茂逐渐被辽阔的草原和巍峨的高山取代,偶尔还能看见远处牛羊成群的景象。
这里的风比别处干冷些,隋妤君进城时戴上了帷帽,向人们打听城内最好的客栈。
“走吧,去东街。”
“先生,我保证,只在军营外面远远看一眼,决不逗留。”葛潇潇嚷道,她大哥葛暮雨驻守在宿月城,她想去军营见一见。
“我要让他瞧一瞧玉佩,告诉他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我了,我能文能武,很厉害。”
元襄之前几日看完三人的文章,告诉他们文章写得一般,但对问仙州百姓一片赤诚,在城外做了许多天苦力,给了他们一人一枚玉佩。
言下之意是说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三人左耳进右耳出,玉佩拿到手中才是最重要的,不去管它是靠文章赢的还是靠做苦力赢的。
也正好他们每个人都有,回京之后不会面上无光,被人嘲笑游学多月毫无长进。
“此事不急,过几日等我回来亲自带你们去军营,领教奇纵军的厉害。”元襄之拒绝了葛潇潇。
“我们都去军营?”冯久年问道,军营管束森严,外人一向不得进入,更何况是以严格著称的奇纵军。
“都去。”元襄之见三个学生眼眸发亮,给他们泼了盆冷水,“但这几日你们要做好一件事。”
梁其文追问:“什么?”
“在宿月城好生待着,若是无事读几本兵书,后面用得着。”元襄之笑得神秘。
接着喊住激动的葛潇潇:“潇潇,将刻有奇纵军的铁质腰牌先给我,我带回去问问。”
“给。”葛潇潇利落地取出铁质腰牌,问了句,“先生,你为何不带我们去你家乡呢?”
元襄之轻咳一声,反问道:“你是想跟我回乡还是想留在此地见你大哥呢?”
葛潇潇嘿嘿两声:“自然是想留在宿月城的。”
说完又补充道:“先生,隋姐姐,你们多玩几日也是可以的,不着急来找我们。”
没有先生管束他们的日子得多自在呀,她巴不得这种日子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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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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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