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年过去,他请来致仕的帝师江寒青做明德书院的院长,招揽有志之士,明德书院步入正轨,在京城中名声大振,欣欣向荣,不负祖母期望。
“那你得吃多少苦啊。”隋妤君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她的脸上,眼睛好似都热得出汗了。
在一个近乎死局的棋盘上杀出一条生路,二十一年前一夕宫变,明德书院封禁二十年,想要复开它不就是让皇帝和长公主变相承认他们当年错了吗?
上位者不肯低头,得到他们的不阻拦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皆为吾志,不苦。”元襄之抚上她的头发,轻柔地安抚她,等她情绪平复。肩上的湿了一片,心上却十分熨帖,有人在多年后慰藉了当年踽踽独行的自己,模糊了不堪的回忆。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元襄之想到当时的情景,轻笑一声道:“遇到了一对奇怪的夫妻,灌了我好多药,最后用内力压制余毒,只要不动用武功,倒也无事。回京后带你去认识他们,他们也是故人。”
隋妤君来了兴趣,抬起头,摸出挂在颈间的平安扣给他看,含着眼泪的眼眸发亮。
“是这个故人吗?”
“对。”元襄之拂去她滑落的眼泪,“所以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在世上还有别的亲人。”
他当时喝下长公主的毒酒,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活得长久,在床上躺着的每一日,皆是抱着能活一日算一日的想法,可在辛叔秦姨夫妻俩猜出他的身份,拿着平安扣与他相认时,他恍然意识到,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比如现在,眼前的女子眼睛、鼻尖发红,眼眶再次蓄满,春雨海棠不过如此,他认为他要坚定地、刻不容缓地哄她开心。
他撑起身子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夹着嗓子诱哄:“好阿妤,要跟我回临县见祖母吗?”
“临县?”隋妤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忽略了他叫她阿妤的话。
“临县是祖母隐居的地方,亦是我的家乡,离宿月城半日的路程。我们来问仙州是拜访问仙书院,时机不巧竟结了怨,不如早些离开赶去宿月城,安顿好葛潇潇他们三个我带你回临县,给祖母上柱香。”也让祖母见见你,她定会像我一样喜爱你。
元襄之讲述着后面的计划,打量隋妤君的目光含了几分心虚。
隋妤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双手抓揪住一点他的衣服,有些激动:“原来程大人隐居在临县,定是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我真的可以去祭拜她?”
“可我爹他犯了大罪,她还会认他做学生吗?……”
“她会不会介意我的身份?”
一连串的问题让元襄之看出了她心底的不安与彷徨,他将她垂下的头发勾至耳后,她的耳廓带着凉意,情不自禁地,手指多停留了段时间。
“你名字中的妤字是她所取,她是极希望你去的。”
发着高热的手指在耳畔绕啊绕,隋妤君忽然回过神,目光灼灼地注视他,说道:“元襄之,你的手好烫啊。”
元襄之这才发觉自己行为孟浪,收回手,咳了一声,偏头朝里,眼神躲闪着,急于找话说奈何脑中一片空白,呼吸的时间仿佛半辈子那么长,手指在被子里蜷起又松开,抓床单又抹平,终是败下阵来,自嘲一笑。
胸口骤然一重,他回头看去,是她趴在自己胸口,呼吸平缓,睡着了。
今晚确实有些累。
与以往不同,今晚他虽然发着烧,但精神尚佳,小心翼翼地将隋妤君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披衣坐到一旁的书桌前写信,写给临县老宅的信。
“老萧叔,见字如晤,襄之欲于中元节回府祭拜祖母,届时携……”
他该落什么称谓呢?
意中人?
有些直白了,他担心自己招架不住老萧叔促狭的性子。
祖母学生隋斐民之女?
有些死板了,他担心老萧叔看不懂他的心意。
思索良久,待他想好准备落笔时,纸上已经滴了墨,晕染开一团,遂丢掉这一张纸,重新铺开一张,写道:
“……届时携知己阿妤同归,望老萧叔提前安排……”
删删改改直至天明,他才将将写好这封信,待这五页纸墨迹干透便能寄出。
元襄之已经开始期待了。
接下来几日,他们二人借口休养,甚少离开客栈,三个学生依旧每日到城外做义士,乐此不疲。
洪水退去后,城外供给流民的临时住所变成一片废墟,数以千计的流民四散开来,与城内的百姓冲突不断,知州大人领着人一边重建临时住所,一边疏导外地流民北上。
问仙州在周围几个州县中是最富庶的,但北边的州县受到雨季山洪影响小得多,非问仙州下辖的百姓北上是最好的选择,在城门守将处拿一笔路费,马上能离开,无人阻拦。而问仙州下辖遭灾的百姓,在雨季过后可回故土,重理屋田,还能领一笔灾情补偿金。
这个告示一出,城外的流民少了大半,知州大人连连夸赞曹曦竹,多亏了她出主意、劝说城里的富户出钱出粮,今年的灾情度过得比前几年要轻松得多。前几年赈灾户部发放的银子几乎剩不下来,今年花的钱少,知州大人想到府中一箱箱银子笑得灿烂,不过是在小郡王面前替她美言几句,这事他干得开心,以后还想继续干。
在曹曦竹免费发粮后,城内有几个富户也跟着免费发粮,以高家为首的富户,这段时日在官府和一些人为的造势宣传下,问仙州无人不知他们的善举,纷纷说他们是某某大善人。
“你气什么?高家是出了高左安这样的人,但不见得所有人都是恶人。”葛潇潇端着饭碗,用筷子挑出饭里的石子。
他们三人在城外帮忙搭建临时住所,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高大善人、刘大善人等等,出于好奇打听了几句,结果发现夸的是高左安的父亲。
“高大善人亲自在北城门发路费呢,去北方的一人能领二两银子,够我们庄稼人半年的嚼用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喝了口水,对周围的男男女女说着。
“老爹,咱们也去北方吧,老家的田每年都被水淹,回去啥也种不出来。”年轻男人说完当即被他爹拍了脑袋,“混小子说啥呢,村里田地谁家不是年年淹,你见谁走了,难道要我一把年纪背井离乡?雨季马上完了,等知州大人发了补偿金,回去建个大房子,好给你娶媳妇。”
“孩儿他爹,公公婆婆都没了,不如去我老家?我老家地势高,洪水淹不到那儿。”戴头巾的妇人小声地和身边魁梧的男人说着,却被男人倒了半碗饭走,“咱们儿子将来要读书考状元的,这一片什么地方比得上问仙书院,在问仙州待着,空气都比别处多几分文气。”
……
周围人的话语时不时传到三人耳中,梁其文坐在木头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手肘撑在上面托着脸,独自发愁。
瞥见葛潇潇挑拣石子的认真模样,还是缓和了语气:“是我带了偏见,我只是看不惯高左安虚伪的样子。”
“你简直和梁伯父脾气一个样。”葛潇潇随口说道,冯久年不着痕迹移了座位靠近葛潇潇,耳朵竖起。
梁其文亦是一脸不解,在府中,父亲严肃死板,不苟言笑,在他出生时是户部侍郎,现在四十好几依然是户部侍郎,祖母和母亲调侃是因为父亲的臭脾气不得上司喜欢,才十几年不曾升迁。
他怎么会与父亲一样呢?
葛潇潇解释道:“伯母和我说的,说伯父讨厌一个人便是连带着他们一家人都讨厌,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家看,爱憎分明得很,与你现在对高左安一模一样。”
她想起了什么,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十岁那年除夕,我跑到你家给你送礼,我在院子里遇到伯父了。”
梁其文思索着,点点头,他记得那年葛潇潇的确来了梁府,是父亲亲自带进来的。
“伯父给了我许多岁钱,哈哈哈哈——”葛潇潇大笑起来,那是她收到岁钱最多的一次。
“有多少?”冯久年好奇问道。
葛潇潇比了五根手指。
“五百两?”
葛潇潇摇摇头:“是五颗金珠子。”
“什么?”梁其文惊得跳起来,“我一年才得一颗,你居然一下子得了五颗。”
等等,十岁那年的腊月。
他被太学退学。
太学岁考,他检举同窗作弊,却被诬陷提前偷看试题,对方父亲是公爵之家,给太学学正施压,学正草草问过几位博士、同窗,断言他偷看试题属实,于是将他作退学处置。而那位作弊的同窗,如今还在太学。
他记得父亲在太学门外接他时,盯着匾额看了许久,他自觉丢脸不敢去看父亲脸色,回家时二人一路无话,气氛比外头的大学还要沉闷。还是葛潇潇知晓此事后,带他寻了个机会将诬陷他的同窗堵在小巷里套了麻袋拳打脚踢,方解了气。
再后来,二人回府时被父亲发现,罚了抄书,葛潇潇那份,自然是他抢了过去抄,不可能让恩人受累的。
“可惜呀,伯父只给了那一回,第二年就没有了,莫不是他认为我长大了,成了大人是不用给岁钱的。”葛潇潇轻踢了一脚面前还在发愣的梁其文。
梁其文回神看她,在他懵懂幼稚的岁月中,不知不觉和父亲越来越像,无论是送金珠子还是抄书都是表达喜欢和感谢的方式。
“你这是什么眼神,想要回去吗?我娘已经帮我打成首饰了,要不回去的。”葛潇潇发觉梁其文的眼神不对,眉头微皱。
冯久年见势头不对,忙放下饭碗,挡在中间分开他们。
梁其文被她的话逗笑,偏头避开冯久年,冲葛潇潇笑道:“葛大小姐,既然给了你便不会再要回来,梁府不缺那点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