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间,大夫又来了一趟,彼时沈韫已清醒大半,诊脉后大夫说他是风寒入体又受了惊吓,加之额间伤口感染,这才一直无法退热,说是继续服药,闷一闷将病气逼出来,就无大碍了。
萧稹听完面色仍是不佳,只叫成枫将人送出府,又遣瀛澈去盯着煎药,很快屋内就只剩二人,一躺一立,无声对视。
见对方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偏偏面上一副憋了什么话的样子,沈韫抬手拍了拍榻沿,示意对方靠近的意思。
待到萧稹行至榻边坐下,俯身以手背试探他额间温度时,他开口:“殿下将周文清的腿打折了?”
萧稹瞥一眼对方,替其拂去颈间发丝,又在见到触目惊心的痕迹时皱了眉:“没折。”
沈韫意外道:“看来殿下还是收了力。”
“你希望我废了他的腿?”
沈韫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看起来虚弱至极:“我险些被他掐死,不气恼反而才奇怪,不是吗?”
萧稹轻叹一口气,指尖滑过对方颈侧的红痕,最终停在对方喉结上:“疼吗?”
“疼。”沈韫只是看着对方,仰了仰头,好像在无声示意对方做什么一般。
萧稹俯身在其颈侧轻吻,一触即分,又去吻他额头,小心翼翼地贴着,听着病着的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很快又隐去。
“之后这段时间你只管在此处修养,王府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不论谁来你都不用理会。”萧稹道。
“你兄长亲自来拜访也不用理会吗?”
“不用。”
“你母亲呢?”
“不用。”
沉默一瞬,沈韫又道:“殿下这是要坏我名声,怎敢轻易怠慢两位长辈贵人。”
萧稹握着对方的手,轻轻揉捏,话却说得不容置喙:“本就是我将你带来养在宅院的,出不出门见不见面也都是我说了算,他们要怪罪也是怪罪到我头上来,况且除了南安王府那几位,还有谁会知道这些事情,又有谁敢私下议论。”
沈韫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眸,好半天才道:“殿下真是……”
“如何?”
沈韫抿唇一笑:“没如何,我信殿下就是了。”
这下反倒是萧稹怔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忽而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如今已过上元,渠州可有消息?”
“病都还没好就关心这些事情。”萧稹像是有些不满。
“那就是有消息的意思了。”
萧稹无奈垂目,被对方讨好般勾了勾小指,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今晨刚收到的消息,对方此刻就问了出来,只得道:“渠州战局已起,裴氏领兵,前三日还算占了上风,第四日渠州刺史得泾北节度使带兵支援,目前两军僵持不下,但以背后援军储备来看,渠州暂时占上风。”
“如此,裴氏处境竟比预想中的还要糟。”沈韫道,“临舟可与他一同上了战场?”
“消息是自兄长那儿得知的,并未提及旁人,想来他也不知乔氏的存在。”
沈韫仰面看向榻上青帐,思忖后道:“这倒是稀奇,一位单独寻你兄长,一位冒险入城寻我,却都想要瞒着对方。”
“有何不妥?”
沈韫看他:“无不妥。只是希望裴氏别真死在战场上,要是他死了,我此前的谋划就全白费了。”
萧稹意味不明地看着对方。
察觉到对方神色不对,沈韫笑道:“怎么,殿下不信?”
“你当真没有旁的退路?”萧稹半信半疑,他不认为对方只向裴归渡借了兵,到底外邦,狼子野心,又怎可能全然将宝押在那人身上?
然而没有半分犹豫,对方还真就点了头:“我以为我早就说得清楚明白了,本就是孤注一掷,裴氏若死了,约定不成真,也没有人会再借我兵马。纵使林氏肯站在沈氏身后,又如何敌得过衾州的千军万马?况且我如今身在南安,自身难保,又无法与旁人取得联系,如何再去搬救兵?除了裴氏,我别无选择。”
字字将自己逼到绝路,却只字不提面前之人。
萧稹看着对方的眼眸,仿佛一眼望不到底,深邃间藏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话语,只得避开视线,有意无意地把玩对方手掌,试探开口:“需要书信一封至长阳吗?”
“嗯?”沈韫佯装听不懂。
“有阵子没给你父亲写信了,你就不怕他担心你的安危?”萧稹看对方,观察对方神色变化。
“写信?写什么,写我如今身在南安?还是写我此刻正在世子殿下的榻上修养?”沈韫看着对方,眼底尽是玩味。
“这宅院我也是此次回来第一次住,严格来说,这并非我的床榻。”
“嗯?”沈韫觉得对方的注意点实在奇怪,原先揶揄的话也被收了回去。
“你若想这么说,我自是没意见。”萧稹俯身靠近对方,低声道,“甚至求之不得。”
说完就见对方起身,沈韫后知后觉看向对方,终是笑了:“想得倒美。劳烦世子殿下替我研墨?”
说着沈韫就抬起另一只手臂,是要借对方的力起身的意思。
萧稹受意,却没有牵起对方的手,反倒是掀开被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又在对方勾住他脖颈后起身走向桌案,顺手拿起狐裘,在对方坐下后披在他身上,道:“信封字迹记得换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这是要将信件伪造成萧稹所写的假象。
没有多说什么,二人倒是对彼此明晰字迹一事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好像于他二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沈韫都在宅院中养病,每日喝药调理,吃的也都是上好的菜品,偶尔还能传来南安王府侍从来访的消息,但都被萧稹拒之门外。有一次也不知来的是谁,竟让萧稹亲自出门迎接,可迎接是一回事,不让那人去见沈韫又是另一回事,以至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究竟有哪些人来过。
到后来沈韫好得差不多了,让瀛澈去探探情况,这才勉强得知在这期间萧揽元和张宣都悄悄来过宅院,却都只是留在前厅,并未进得后院,自然也没让沈韫见着。
沈韫听了之后不自觉笑了笑,又在瀛澈看过来的那刻收起笑容,继而听对方开口:“看来公子这招没有用错,借周文清的力阻断了之后南安王府的盘问,不仅免去了不少麻烦,这些时日信件寄出去也简单了许多。只是没想到那姓周的竟真下了那般狠手,叫公子病了快一个月。”
沈韫指尖轻点桌案,话说得漫不经心:“不严重些怎么搬到明面上说。南安众人,除了萧玧怀,人人都疑心我,与其浪费心力同他们打交道,倒不如干脆些,借他的力将屋外的人尽数阻隔开。”
到底他来此也是一时心软,若非萧稹在此处,他又何必绕路到南安讨不痛快,尤其周文清那厮当时借着酒劲是真的下了死力,若非萧稹来得及时,他怕是真要被对方掐死了。
“渠州来信了?”
瀛澈这才从袖中取出信件:“未时来的,还没来得及看。”
沈韫认出信封上是乔行砚的字迹,拆开粗看一遍,这才知道所谓的泾北节度使竟是靖央一大将军的长子,虽未真正带兵上过战场,可谋略却不容小觑,竟在裴氏大举进攻之时将战局重新拉平,使好容易见胜负的战局重新拉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如今裴氏的军队战力虽处上风,却耐不住粮草储备不足,而渠州背后有粮仓,又有泾北支援,长久战怕是不可能。
沈韫知晓乔行砚早些时候在淮安战上为了打破敌军的长久战烧过敌军粮仓,可一次成功,并不意味着之后也会成功,如今渠州军想必早已严防死守,再想故技重施怕是不可能了。
照信中乔行砚的说法,他们是打算主动出击,以猛攻在短时间内拿下渠州。信中字句说得轻巧,可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此战不成,纵使退回城外,怕是也难以支撑下一场战局。
乔行砚这封信,算是对此前约定的一个回应,若成,借兵之事照旧处理,若败,他们身死,他也可以借信中的那块玉佩去寻镇远将军,那人会代替他二人应诺。
沈韫看着手中的玉佩,青白穗子缠在指间,他却是满面忧愁:“如今几时?”
“二月十三,申初。”
信中所说最迟的日子是二月十四,也就是明日,裴氏就要孤注一掷做最后的反攻了。
彼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瀛澈凝眉看向对方手中的信件:“公子。”
沈韫也低头看一眼,思忖片刻却没有将其收起,反倒仍是拿着那玉佩,道:“你先下去吧,注意盯着长阳的信,莫要漏了,信上名字是成枫,别再将信落到萧玧怀手里去,平白叫我丢脸。”
“是。”
瀛澈这才悻悻然出门,开门时正好碰上萧稹推门,二人险些撞在一起,又彼此不给对方好脸色,擦肩而过后将门重新关上。
说起信件,因为寄信与回信用的都是成枫的名字,为的就是防止南安王府的人截信,却不想寄出时谨慎,寄回时瀛澈却忘了用的是旁人的名字,有一次沈鄯的信直接被送到萧稹手中去了,还是他亲自给送来的,送来时神色莫测,也不知是看了还是没看。
萧稹是今晨出门的,却比晨时说的归期要晚了一个时辰,手中也多了一些东西。
“这是什么?”
萧稹将食盒放在桌上,瞥一眼桌上信件,见信封上是自己的名字,没有多看,只答:“梅花酥。”
“街上买的?”
萧稹不答,也没将食盒打开。
“看来又是张夫人叫你带来的。”沈韫将信纸递至对方跟前,“此前都能拒了,今日却将其带回,莫不是她自己做的?”
萧稹有些意外地接过信件,又见对方去开食盒,道:“她知你病情已好,怕你这个月喝了太多苦药,这才特意做了梅花酥,说是解苦。”
沈韫拿出一块咬一口,在对方的观察中细细品味,片刻后由衷道:“不甜,不错。”
沈韫将剩下一口递给对方,见对方怔了一瞬,才将其含在嘴里,含糊道:“母亲做的糕点向来很少放糖。”
说完这话他就开始看那封信的内容,待口中梅花酥吃完,信的内容也尽数了然,随即就见对方将一块玉佩举到他跟前,他接过玉佩:“这信是乔氏的意思还是裴氏?”
“我与裴氏话不投机,向来都是临舟与我通信。”沈韫说着又拿起一块梅花酥,双手撑在桌案上像个软骨头一般倚着,咬一口梅花酥在嘴里含着。
听到“话不投机”一词,萧稹抬眼看一眼,很快隐下面上那点疑惑,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东绎京都至今未有援助之意,靖央皇帝虽也未援助渠州,但此刻泾北军已成其后盾,两军对裴氏的军队,纵使再强的战力也敌不过一直拖时间,身后粮草不足,人再多也没用。”
“殿下以为,此战他们能否胜利?”
萧稹将信纸焚毁,又见对方吃完半个梅花酥,只仰头看着自己等答案,可他根本不觉得这个答案有什么意义:“他们只能胜。”
颔首一瞬,将整个梅花酥吃完,沈韫倒了一杯茶,饮一口后说:“附近可有寺庙?”
“有,怎么了?”萧稹疑惑对方突然调转的话题。
“不出意外,明日就是他们最后一战了,到底事关沈氏,我如今做不了什么,只能找个神龛求神拜佛,求个心安。”沈韫笑着看对方,“不知师傅可愿引路相陪?”
萧稹静看对方,似乎在思忖什么。
“师傅怎不理人?”沈韫指尖轻点桌面,发出细微响声。
“好。”
“有劳师傅。”沈韫说着又捻起一块梅花酥,俯身抬臂送至对方嘴边,喂一口后将剩下一口含在嘴里,“替我谢过张夫人,梅花酥很好吃,我很喜欢。”
“你不是不喜欢糕点?”萧稹反问。
“我有吗?”沈韫面不改色。
萧稹笑了笑,又见对方捻起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