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清面色铁青,像是被教训了一番。他早就知晓面前这人的来历,萧稹回府那日他也在府上,只是没来得及说话,二公子看着行色匆匆,甚至连长公子都没见上一面,只与张夫人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王府。
周文清的父亲是老南安王的部下,与老南安王一样,都战死在了沙场上。而在其父战死后,他也入了军营,虽说他自小就在营中长大,但到底没什么作战经验,第一次上战场抗敌时险些死于敌手,还是萧揽元将其救下。
许是父亲遗志在身,又许是救命之恩不敢罔负,周文清待南安王府这两位十分忠心,只是有时候也忠心过了头。
“沈韫,你怎敢来南安。”周文清沉声道。
沈韫拍了拍衣袖,腰间佩环轻响,寒风将他吹得清醒了几分,笑了笑:“周……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在下又不曾开罪南安王,缘何不敢来?”
“不曾开罪?”周文清讥讽道,“太子身边的走狗,还真以为去了趟京都就能翻身?”
沈韫只是静听对面人的讥讽嘲弄,瞥一眼脚边的台阶。
“张贴布告怕也是太子等人做的障眼法,说!你此行来南安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如何蛊惑二公子的!”
沈韫疑惑地抬眼看对方:“蛊惑?周公子莫不是出了学堂太久,连最基本的用词都要出错?”
没等反应,周文清上前两步一掌掐在对方脖颈,将人掐得连连后退,后脚跟踩在台阶边缘。
沈韫脖颈被对方掐得直冒青筋,抬手想要拽开反被对方扣转手腕向上提了几分,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只能被迫仰头去抗衡那股蛮力,双手拽住对方手腕拍打。
“少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二公子惯着你,长公子也看在二公子的面子上不轻易开口,我可不惯着你。”
沈韫被对方虎口死死抵住,说话都说不全,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挣扎间还闻见对方身上的酒气:“周公子可得……想清楚了,若是将我掐死……二公子……会如何惩……”
“闭嘴。”周文清将沈韫掐得连连后退,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话也是咬着牙说的,“当初就是皇帝和太子的人将老王爷和我父亲害死,数万将士于顷刻间覆没,本该是胜战才对,本该凯旋才对!如今他们还敢派人来,当真是——说!你来南安究竟是为了什么!刺探南安军军情,还是往王府安插卧底通风报信?还是……”
“周文清!”
二人同时怔住,周文清怎会听不出来二公子的声音,当即紧张起来,却也不回头,只是将手中的力收得更紧了些,低声咬牙:“说!狗皇帝和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你……”沈韫被掐得几乎昏厥,整张脸涨红,唇齿微张却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来,想要看向远处来人却始终看不清,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可酒意却在此刻瞬间清醒,也在来人喊他名字的那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周……”沈韫死死拽住对方手腕,手中的力快要将那人的手掰开,又在瞧见对方诧异的目光中一把拽过对方的手往旁边甩。
周文清像是完全没想到沈韫的力气会这般大,还没来得及收力抽出手就被对方的力一把带向了一边,继而亲眼看着前一刻还被他掐着脖颈的人从凉亭台阶上摔了下去,一声闷响,整个人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周文清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正要跑过去查看情况就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瞬没看清人,被来人一脚踹到了膝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沈君容!”萧稹几乎是在看到周文清掐着沈韫脖颈的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手中的汤药也抛下洒了一地,甚至出声制止过了,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跪在对方身侧将人扶起,又在瞧见对方额间血迹的那刻怔了神,唇角微颤,小心翼翼抚上对方脸颊,却不见对方有反应,“君容,君容,沈君容?”
一次次的试探,每一句都小心翼翼,放低声音,最终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起身的同时怒斥:“还不赶紧喊大夫!”
府上仆从在听见二公子喊周文清名字的那刻就赶了过来,瞧见此景更是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没人敢去扶跪倒在地的周将领,只是又在二公子怒吼的瞬间散开,用了最快的速度跑出府去喊大夫。
沈韫觉得头疼,也不知是被酒气缠太深还是怎么的,又觉得浑身疼,尤其脖颈最疼,疼到他说不出话来,以至于听见耳边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时也给不了回应,甚至连睁眼都做不到。
闭眼之后的所见的场景与他此前认知的有些不同,熟悉又陌生,对当下发生的一切都陌生,可又莫名会联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例如此刻耳边能听见萧玧怀的声音,他记得他晕过去之前也听见了那人的声音,只是这两者之间有些不同。或者说,梦里喊他的这位,是还在学宫时的萧玧怀,而在他晕过去前喊他的那位,是南安王世子萧稹。
在一众喜乐祥和张灯结彩中,沈君容的视线由发散的花灯聚焦到萧玧怀的脸上,那人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刚收回的笑容,夹杂着几分诧异与试探:“沈君容,你在看什么呢?”
萧玧怀顺着对方视线望去,就见一只兔子花灯悬在中央,有些诧异,反复确认好几遍,见对方还是目不转睛,这才勉强相信:“我以为你会喜欢方正些的,或是简单一点的。你喜欢这个吗?”
沈君容将视线从萧玧怀脸上收回,自然地流转到兔子花灯上,方才没细瞧,这花灯确实巧妙,只可惜他出门就没打算买东西,因此身上没带银两,瀛澈也不知去何处了。
他不喜向人借钱,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听母亲说,明日还会出一些新样式,这中秋灯会要办好几日,不着急今日就买,要是届时碰上更喜欢的了该怎么办?”
“那就都买下来呀。”
二人同时回头,就见身旁这商贩也不知看了他们多久,听见沈君容这话当即接过,热情笑道:“明日花灯是会换过一批不错,可这也意味着明日就见不到这兔子灯了。我瞧二位公子品貌不凡,气质极佳,想必皆出自高门贵族,我这兔子灯,别看样式小巧,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纸,里头的烛火也都泛着香气,造价不菲呢。这位公子双眸清亮,灵动得很,与这兔子灯最是相配,不若提一盏,伴这灯会讨个彩头也好?”
沈君容闻言不为所动,毕竟这些话他听惯了,学宫侍从常说,世家长辈奉承他父亲时也会说上几句好听的,这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了,他也不是因为不喜欢才不买,只是不凑巧罢了。
反倒是萧玧怀,平日瞧着一言不发,旁人说什么奉承的话要抄他的文章都不肯松口,现下付起钱来倒是比谁都快。
“萧玧……”沈君容话到嘴边刚要伸手拉住对方,却不想对方动作比他还快,叫他伸出手抓了个空,想要悻悻然收回,刚移开视线就被一只手捏住指尖,继而朝他掌心放了什么东西。
沈君容茫然低头,见那兔子灯已然握在自己手中,再疑惑抬眼,见萧玧怀面不改色:“作为白日点错糕点的赔罪,希望这兔子灯能够给沈公子带来一些好彩头,至少今夜。”
沈君容一怔,他都快忘了对方点了一碟难吃糕点的事情了,被对方一提反倒又想起来自己的抱怨,举了举兔子灯,灯火映照在二人脸上,只那么一瞬,闪过彼此微动的眼眸,他笑道:“既然萧公子有这心意,那在下只好勉强笑纳了,多谢。”
萧玧怀也扬了几分嘴角:“沈公子客气。”
这之后二人又一同在河道放了几盏莲花灯,沈君容是为了给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放的,祈愿母亲能够平安,也祈愿那个尚未谋面的妹妹能够安分些,乖些,出来时顺利些。
至于萧玧怀,说得比较简单些,是希望这个兔子灯能够保存得久一些,沈君容不信。
萧玧怀是第一次来逛灯会,沈君容虽曾与父亲母亲来过,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平日鲜少在街上逛,对于灯会有什么也不太了解,因此二人只能顺着人群走,走到哪儿便看到哪儿。
不知不觉中,沈君容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面前之景:“土地庙?”
萧玧怀显然也很诧异:“为何顺着河道走,会来到土地庙?”
见对方没反应,像是在出神,萧玧怀自然地以为对方是没来过这地方,问:“你不是长阳人吗,不知道此处有土地庙?”
沈君容怔了一下,后知后觉道:“知道,但也只是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早就记不清路了。要进去看看吗,听说里面有一棵祈愿树,往上面挂红绸可以许愿,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土地公公还管这个?”沈君容发现萧玧怀有时能一本正经地说胡话,“莲花灯和祈愿树哪个更灵?”
“应该是祈愿树,毕竟没听说过长阳河道有河神。”沈君容也顺着对方的话说,又笑着问,“要不要去看看?”
“好。”
于是,两个白日还说不信神佛的人,此刻都弯着腰伏在桌案上对着红绸写字。周遭人声嘈杂,沈韫只写了“得偿所愿”四字,将毛笔放下,起身后福至心灵,好奇对方会写什么,却不想对方在他投过视线的那一刻也写完了,此刻已将红绸对折遮挡住上面的字迹。
没有再继续打探,沈君容举了举手中的红绸,朝对方展露笑颜:“我要将它挂在最高处。”
“你爬得上去?”萧玧怀面色淡然地回应对方的话,嘴角却有一分没来得及藏住的笑意。
“少说让人不愉悦的话。”沈君容重新提起桌案上的兔子灯,将手中红绸递给对方,自然道,“劳烦萧公子,替我将它挂在最高处。”
萧玧怀轻挑眉眼,却并不意外,一直到今日,他都有些不太敢相信,初次见面时端正有礼与人时刻保持君子距离的沈君容,缘何私底下这般喜欢耍赖?
如此想着,萧玧怀笑着接过对方手中的红绸,连着自己的那份一道爬上树,挂在了最高处,其间还引来周遭人的驻足观看,纷纷表示自己也要将红绸挂到高处去,也有女子朝身边男子撒娇的,说是要男子替她挂上去。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的沈君容,指尖捏紧了手中的兔子灯,又在对方重新朝他走来的那刻恢复笑容。
沈韫耳边似有声响,浑身又热又疼,像是被拆断了骨头一般,头也疼,嗓子也疼,倒叫他无端想起了在京都城的那些日子,他也时常躺在榻上,病到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要熬不过去了,这时萧茗就会拽着他的手,求他别死,求他快点醒过来。
大抵是真的病了,摔得不轻,将脑子都摔糊涂了,否则他为什么会听见有人求他快点醒过来,萧茗又不在身边。
耳边话语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是萧稹和瀛澈的声音,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儿是南安,萧茗不在,可萧稹在。
他们似乎在谈论周文清的事情,沈韫缓缓睁眼,天已大亮,有些晃眼,他适应了一会儿才终于重新睁开眼,一点一点地转头,看到了屏风后站着的二人的身影。
“周文清不能死。”这是萧稹的声音,“他是父亲旧部周氏的长子,如今又是南安军将领,南安王不会让他死,我也不会。”
瀛澈嗤一声,似是不满:“我瞧世子殿下前夜那一脚可不像不想杀他的样子,一脚险些将一个将领的腿踹断,这与杀了他有何区别?何不再干脆些,给个痛快。”
“我说了,周文清不能死。”沈韫从未听过萧稹这般语气,压低嗓音时带着几分不怒自威,也有些不耐烦的意思,“我能保你一次,不代表可以保你千次万次,南安王不似你表面看的那般,若你不想沈君容醒后看到你的尸体,最好安分些。”
瀛澈沉默一瞬,这才终于缓了几分语气:“公子如何了。”
安静片刻,萧稹答:“还没醒。”
“还没退烧?”
“还有事?”萧稹更不耐烦了,瞧那身影,大抵是捏了捏眉心,“没事的话再领大夫去抓几副药,既然信不过府上的人,那抓药的事情就自己亲自盯着。”
“可公子……”
“出去。”萧稹没再说话,只是转身绕过屏风,也不管那人是走是留,就好像默认瀛澈不会跟进来一般。
果不其然,瀛澈转身离开了,走时将门也关得严实。
待萧稹绕过屏风朝里屋走,沈韫见到的就是一个可谓疲惫不堪的世子殿下,又见那人似乎在看到自己睁眼的那刻怔住了,欲言又止,最后快步行至榻边,想要触碰却不知触碰何处,只将手需抬着,小心翼翼道:“你……何时醒的?怎么也不喊我一声。”
沈韫倒是好奇,面前这人方才还在外头沉声训人,此刻怎又突然哑了嗓子,莫不是故意叫他心疼来了?
他伸出藏在被褥中的手,勾住对方滞在空中的那只手的小指,没什么力气地又往回扯了扯,声音因病显得过于小:“萧郎俯个身可好?”
“嗯?”萧稹像是没能理解这话背后的意思,又像单纯没听清。
“身子不舒服,萧郎发发善心,让我抱一下。”
哪还要萧稹将后话听完,只听前五个字他就俯身将人抱住,却也不敢太用力,只是伏在对方身上,抵着对方肩头。
沈韫微动喉结,感受到颈上酸痛,却还是往对方脸颊上蹭了一下,缓缓开口:“兔子灯后来留了多久。”
“什么?”萧稹忽而起身,却还是跪在榻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沈韫眨了眨眼,缓慢又疲惫:“萧郎怎这么快就不让抱了。”
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萧稹怀疑自己两夜没睡出幻觉了,重新又俯身抱住榻上的人,呢喃着对方的名字。
沈韫也埋在对方颈间,少有的主动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