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沈韫背对萧稹于屏风前穿上外袍,低头系腰带间再度确认:“初次登门,当真无需备礼?”
“不必。”萧稹坐看面前人身形,束带之后见那人纤细腰肢,瞥一眼桌案上的佩环,“自父亲走后,母亲就一直青灯素裳,起初还想着后半辈子都吃斋念佛,兄长劝了许久才终于劝动母亲,方不至于真的将自己困在佛堂。”
沈韫指尖一顿,回头看坐在桌前的人:“殿下莫非是效仿王妃才留在昭阳寺的?”
萧稹摇了摇头:“那时我已在长阳,这些事情也是兄长在信中同我说的。母亲后来被长公主请来昭阳寺,但那时她并未提及此事,她不说,我也就没问,一来二去的,哪怕时至今日,她也没打算告诉我她曾想过就此封闭一生。”
“想来王妃这么做,也是怕殿下担心。”沈韫行至桌前,抬手就要拿佩环。
萧稹先一步拿起桌上佩环,佩环响声清脆,他头也不抬就替对方将佩环系在对方腰带上,骨节分明的手曲着,勾起对方腰带,将叮当响的佩环绕进去,话说得淡然:“兄长也是这么说,母亲向来如此,小事不需要她操心,大事也只会同父亲说道,他二人从不将坏事当着我们的面儿说,好事倒是半点藏不住。”
沈韫低头看正在替自己整理佩环的世子殿下,一时有些失神,不知何时佩环理好,他看见对方曲指滑过佩环上的穗子,抬头看他,道:“如今南安王是兄长,不宜再唤母亲王妃,她也不喜前面加个老字,你见了人只管喊张夫人就是,府上人多是这般喊她的。”
这点沈韫有所察觉,就像成枫向来都是唤长公子和二公子,从不说是南安王和世子殿下,想来都是在府上待久了,不在意这些虚礼,老南安王夫妇倒是亲和。
“张夫人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萧稹面上带着几分诧异,食指还停在对方佩环上:“你打算讨好我母亲?”
“不可以吗?”沈韫垂目笑了笑,抬手抚上对方发冠,又顺着发冠向下,抚上对方脸颊,下颌,单指挑起对方下颌,“好歹是在萧家的地盘,我不讨好你母亲,难不成去讨好你兄长?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你兄长不是什么端正之人,但到底有南安王那层身份在,整个南安乃至琼州都要听他的话。三方对比,讨好南安王,似乎比讨好殿下更有用些?”
萧稹闻言眉眼一皱,扯着佩环的穗子一把将人往自己怀里拽。
沈韫受惊变了脸色,一把夺过腰间佩环,嗔怪道:“我就这么一条好物件,你可别把它扯坏了,上好的玉呢。”
“扯坏了我赔。”说是这么说,可萧稹还是松开了佩环的穗子,只搂着坐在自己怀中那人的腰,仰头看着,“君容,兄长要杀你。”
疑惑对方此刻会说这个,沈韫笑道:“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殿下此刻说这个,倒不如临时将宴推了,不去,就不会给他杀我的机会。”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稹道。
“殿下不说,我又如何知道是什么意思?”沈韫明知故问道,“你兄长的眼线遍布整个琼州,甚至连长阳都有他的人。你一面说着你兄长要杀我,一面又非得将我带来,究竟是想要我活,还是死?”
萧稹手在对方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将对方激得扭腰往旁边躲,又被他拦腰重新抱回,道:“不要转移话题。”
沈韫嗤笑一声,低头把玩腰间佩环:“究竟是谁先转移话题的,殿下可不要玩贼喊捉贼那一出。”
“兄长赌的就是你会越过我与母亲去找他,若你当真接近他,只会给他杀你的机会。”萧稹郑重道。
沈韫抬眼看他,眼底尽是疑惑与打量:“照殿下的意思,我若乖乖待在你身边,你兄长……不对,应该说南安王,南安王就会放过我吗?”
萧稹不答,却是一种默认。
沈韫轻叹一口气,佯装可惜:“那我岂不是还得感谢南安王的不杀之恩?或是谢他能够念及胞弟的情面,饶我一命?亦或是……谢殿下垂怜之恩?”
“你又何必用这种话来呛我。”萧稹无奈道。
“呛你?”沈韫指腹抚过对方嘴角,视线缓慢游走,途经对方面上每一寸,皆瞧得仔细,又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萧郎掐我腰时,何不想想是谁占了上风?如今在南安,这几日又是谁一直处在下风?萧郎这几日说了不少软话,却没一件是真正做到的,缘何此刻怪我呛你?莫不是这些年修的圣人心,全用在我身上来了?”
被对方说得一时有些哑口无言,萧稹又怎会不知对方抱怨的是什么,毕竟这几日对方大多时候都是趴着睡的,就连床榻也很少下,下了也只是在院中走几步,没多久又重新回了里屋,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看书。
“殿下倒是连自己兄长都要犯酸,早些年怎不见……”
沈韫说着忽而将话吞了回去,可萧稹又怎会听不出来他想说的是什么,只偏头吻在对方手指上,闷声道:“若我早些年再主动些,追在你身后,你可还会去那京都城?”
沈韫一怔,垂目与之对视,却在不足片刻后推开对方起身,低头理了理衣袖与佩环,恢复沈少傅该有的模样,缓缓道:“哪有什么倘若,这世间抉择过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的事情,无论再怎么假设旁的选择,也不会凭空多出一条路来。况且,殿下又怎知你所追的那条路,一定是生路,而非死地呢?”
佩环轻响,屋外传来敲门声。
“二公子,车马已至府外。”
沈韫双手搭在腰带边,俨然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只偏头示意对方起身。
“来了。”萧稹对着门外回应,不多时,四人一道前往南安王府。
只可惜来的是四人,最终从后门进府的却只有三人,瀛澈被拦在了门外。沈韫猜这是萧揽元的意思,看一眼萧稹,却发现对方还没开口,守在后门的侍从就低下了头行礼。
沈韫回身望去,见一素衣妇人正朝他们走来,妇人身旁还有一位婢子,婢子瞧着似会武功,身形不凡。
“母亲。”
“张夫人。”
萧稹与成枫的声音同时想起,沈韫反应过来后当即也行了一礼:“张夫人。”
感受到对面的人越走越近,继而停在萧稹面前,可母子俩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只对着他问道:“你就是沈氏长公子?”
沈韫抬头看一眼,他今日没戴面纱,见对方正在打量自己,温声拱手道:“回夫人,正是,晚辈沈君容,初次登门来得匆忙,未提前备好礼物,还望夫人见谅。”
“君容……君子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是个好名字。”张宣面色淡然,缓缓道,“礼物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想必玧怀也同你说过,我守丧十年,受不得重礼。”
此话一出,沈韫才注意到张宣头上簪的木簪白花,隐去视线,不再多说什么,好在此刻萧稹将话接上。
“母亲,君容刚来府上,我先带他认认路。”
张宣闻言轻叹一口气,看起来似乎没有休息好,只是替萧稹理了理狐裘领子,语重心长道:“你兄长还在书房等你,沈公子自有我领路,用不着你操心。”
萧稹犹豫着看向沈韫。
“怎么。”张宣压低声音,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只自然地替对方拍去狐裘上的灰,“信不过你兄长,如今连母亲也要防着?”
“不是。”萧稹同样小声回应,虽然嘴上说着不是,可那语气任谁都能从中听出不乐意。
“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我能拿他怎么样,他怎么和我走的,就会怎么回来。母亲从不骗你,你也应该知晓什么事情最为紧急。”张宣拍了拍对方肩头,“放心吧,会还你一个沈君容。”
萧稹又回头看一眼沈韫,就见那人好似有意避开了视线,正看着不远处开得正盛的梅花,瀛澈也还被拦在门外,他这才让步道:“外面那个是他的侍从。”
张宣偏头看一眼,又抬手示意身后婢子,很快瀛澈就被婢子领了进来,行至沈韫身旁,警惕地看着周围。
张宣不说话,只是看着萧稹,神情中好似在说“我已经让步了,你也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萧稹这才退到沈韫身边,低声道:“兄长在书房等我,怕是与徭州的事情有关,你暂且跟着母亲在府中走走,可好?”
听出对方是在询问他的意见,沈韫看一眼张宣,与之笑着对视一眼,同萧稹道:“知道了,你去吧。”
“你若是不愿……”
“好了。”沈韫抬起藏在袖中的手拍了拍对方,轻声开口,像在安抚,“到底身边还有瀛澈跟着,不会出什么事,难不成殿下连自己的母亲都信不过?”
说不上信不过,只是想要确保人一直在自己身边罢了,萧稹腹诽,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同成枫一道往书房方向走了。
待人走远后,张宣才开口:“玧怀不似他兄长,很多时候做事情优柔寡断,偏偏一旦执拗起来,谁也拦不住。”
沈韫当即反应过来:“夫人说的是殿下在昭阳寺礼佛的事情?”
张宣看了对方许久,像是企图从对方神情中读出什么一般,片刻后转身往院中走,沈韫与瀛澈紧随其后。
“那年我被长公主接到昭阳寺,虽说早就听闻玧怀闹着要剃度出家的事情,但我却没打算阻止。”张宣的话说得淡然,沈韫却听得不太舒服,却也只在其身后跟着,静静地听,“可没阻止是一回事,真正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他瘦了很多,比回来处理他父亲的丧事时还要瘦弱许多,那段时间府上全靠他兄弟二人顶着,我本以为,玧怀回了长阳或许会好一点,至少远离了这个伤心之地。”
可长阳从来都不是萧稹的归所,又何来好这一说,沈韫腹诽。
“长公主说我不该只顾着自己丧夫之痛,而忽视了玧怀,要我一定要劝他下山。”张宣道,“世族大家尚且顾着颜面,更何况萧氏乃皇族,世子剃度,多大的笑话,她怕天下人耻笑玧怀,也怕天下人耻笑南安,说南安有个懦弱无能的世子,也毁了南安王的一世英名。”
名声,说来说去还是名声,可人死之后,又如何去管自己的名声如何?沈韫腹诽,却也没有打断对方的话。
“我劝不动他。”张宣道,“这其中的事情太过复杂,他与柏青不同,他身边无人,又刚经历了丧亲之痛,我知晓他一人很难撑下去,所以我没有逼着他离开昭阳寺。”
“可世人都说,殿下之所以选择带发修行,就是受了张夫人劝导,这才没有彻底遁入空门。”沈韫疑惑道。
“我?”张宣忽而停下脚步,与身后人对上视线,见对方面上疑惑,垂目笑了笑,“不是我,是你。”
“什么?”沈韫怔住了。
“跟我来。”张宣说着就转身往前走,沈韫茫然间看一眼瀛澈,见对方同样是没听懂的意思,便跟上前者的脚步,最终一道进了一间书房。
没有主人开口,沈韫只是站在门口,环视一圈里屋布局,除了书柜就是桌案,朴素简约,并无太多添置,甚至连字画也只有一幅,粗看可见一个“萧”字。
不多时,张宣身旁的婢子出门,话说得毫无感情:“夫人有请。”
沈韫踏过门槛,没走两步就听身后再次传来婢子声音:“此处乃老南安王的书房,夫人只许沈公子一人入内。”
沈韫这才回头示意正要动怒的瀛澈,让对方守在门外即可,二人这才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待到房门关闭,沈韫走进里屋,才发现张宣此刻正坐在书案前,而案上摆着一堆书信,瞧样子都是拆开过的。走近一看,每封信件上面都写有“家书”二字,而那字迹,沈韫不仅熟悉,甚至能一模一样地写出来。
这是萧稹的家书。
“夫人这是?”沈韫没有直接说,只是问对方是何意思。
“这是玧怀在学宫时寄回南安的书信。”张宣说着就取出其中一封,展开里头的信件,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怀念的意味,“他打小就话多,寄回的家书更是一写就能连着写六七页。”
“话多?”沈韫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其中的诧异与怀疑没来得及掩饰。
张宣也同样惊异对方的反应,笑了笑,将信递给对方:“是,玧怀这孩子打小就不服管教,成日上窜下跳的,他小时候没少让他父亲兄长操心。许是长阳没有熟人,加之他身份特殊,也没交到几个好友,信中提到的,也就你和宋鹤卿二人。”
也不知是不是耳边听到对方提到自己,以至于沈韫一打开信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熟悉的字迹与字形,上面赫然写着“沈君容”三字。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过什么,以至于对方信中写到的“沈君容今日又耍赖”是什么意思他都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有些恍惚与茫然。
许是看出他神色中带着的诧异与不解,张宣解释道:“他常在信中与我说学宫发生的趣事,起初是太傅教了什么课业,然后是抱怨课上学子太过喧闹,到后来……也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他的信中总提起一个叫沈君容的人。我对长阳氏族说不上了解,玧怀又不许我将他专门写给我的信传给别人看,若我知道沈君容就是沈韫,也不至于带着疑问看了这么多年。”
沈韫被眼前的信怔住了,来回换着看了好几封,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拿的每一封里面都有自己的名字,沈君容,每封都有。说他们一起在书院谈诗论道,说他们今日又喝了什么茶,说沈君容嘴刁,一面不顾钱财买贵的,一面又咋咋呼呼觉得苦,最后全是萧稹给喝的,喝得他一直到用晚膳时还能感受到嘴里犯苦。
若说最开始的第一封他毫无印象,那接下来的这几封信里提到的他却是记得一清二楚。倒不是事情本身多么令人印象深刻,而是因为对方替他喝茶这件事时有发生,他总挑贵的买也时有发生,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记住了,但他从未在如今的萧稹面前提过这些事情。一来是觉得对方万一不记得了怎么办,这会令他下不来台,也显得居心叵测,二来则是,说出来了又能怎样,今时到底不同往日,何必无端追忆过往。
“沈公子。”张宣的呼唤将沈韫的思绪重新拉回,他恢复神色,恢复该有的礼节,将信件全部放回去,继而又听对方开口,“方才我说,不是我,而是你,并不是随口一说。当时我确实劝不动他,哪怕我是他的母亲,依旧劝不动,他不肯下山,一心想要遁入空门,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那您说是因为我的意思是……”
张宣笑了笑,似是无奈:“我带他去祈愿树下祈福,本意是想替他父亲祈愿,也让他看开些,就拿了两片红绸,与他一道写下祝语。”
沈韫心跳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我以为他会希望自己能够重回南安,也好奇自己猜的究竟对不对,但主要的,可能也是想给自己一个安慰,至少他心中有盼头,入佛门,总好过……”张宣咽下不吉利的话,看向沈韫,神色莫测,“可他并没有写能够早日回南安的话,他只写了四个字,君容安康……我分明记得他写了很久。”
沈韫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
“他说,他后悔没有提醒你,阻止你去京都城。”张宣俯身将信件收起,整个人几乎要贴在书案上,像在借此思念着什么,“他父亲的事情给他带来了很深的阴影,他怕你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