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顺德二年,冬,学宫。
南安王萧璟昨日来信了,所言不多,只是应允了长公主此前在信中所言,让萧稹进入学宫跟随梁太傅继续读书。
兴许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都这副模样,萧稹话不多,性子内敛,只跟在长公主身后时能有几句话,见了旁人基本是个半哑巴,但好在他有那层身份在,这才不至于真的有人敢欺凌他。
长公主与之不同,是个急性子,大抵也是少时与军中士兵待久了,为人大方敞亮,说什么就是什么,和养在深闺中的世家小姐有些不同。长公主担心底下的人办不好差事,也担心萧稹有话不说,平白受了委屈,便干脆跟着一道来了学宫。
好在梁崇是个好说话的,简单几句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也知晓南安王世子身份特殊,不及宫中皇子,却远高于世家公子,算个中间人物。若是世子性子跋扈一点,他倒还不需要担心,可偏偏现下一瞧,世子殿下竟还是位知礼守节的内敛之人。
待长公主去后,梁崇回头看一眼仍站在书架旁的世子,上前道:“世子殿下,请在此稍等片刻,臣去将文书取来,待文书处理完备,殿下便可入学了。”
萧稹拱手见礼:“有劳太傅。”
梁崇点点头,忽而就觉得内敛也没什么不好,不似学宫中旁的世家子弟,字里行间都是试探挑拨,也不知他们家中长辈私底下都教了些什么东西,将好好的孩子养成这般勾心斗角的模样。
倒是这位世子,瞧着眼神清明透彻,举手投足间规矩,进了屋也不四处打探,就那么乖乖站着,也是难得。
不一会儿,梁崇就带着一卷书离开了书房,走时还顺便将门给掩上了。
萧稹站在原地,看着那掩上的房门,神情却是黯淡了几分,转而对着书架的方向,开始环视周遭布局。
听到门外有声响时他已然将周遭摸了个透彻,就是个普通的书房,书架上放着不少学子誊抄的文章,但大多还是太傅用来讲课时需要用的书卷。
敲门声响了四次,萧稹不为所动,在第五次的时候,门开了。他掩去面上的警惕,只做无辜之状,像最开始一样安分站在书架旁,疑惑地看着来人。
来人着一身蓝白衣袍,大抵是校服之类的,瞧着倒是清新素雅,未束发冠,只发带系之,模样利落,一双桃花眼此刻微微眯着,兴许是在打量他,继而他见那人红唇轻启,声音倒是给人温和亲近的感觉。
“是新来的学生吗?”
萧稹见对方手中拿着一卷书,书卷抵在腰腹间,衣袖随抬起的手臂落下去一些,勉强能瞧见对方腕上缠着的纱布,竟是受过伤。
萧稹朝来的人颔首,无言。
来人见了也只是回以微笑,又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对方,将手中的那卷书放进书架一处空缺的地方,转而又翻找片刻,取出了新的书卷。
萧稹视线落在对方找出的那本书上,见对方翻开看了几眼,他也顺势瞥到了其中的内容,是手抄的文章,具体内容瞧不清,但看字迹,倒是个善书法之人,那字粗略一看便可知,没个三年五载是练不出来的。
大抵是发觉了他的目光,来的人回头看他,目光柔和:“这个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学宫众人誊抄的文章,徐先生重讲诗文,周先生重治理天下之策,梁太傅虽皆有涉猎,但最为注重的还是众人的字。都说见字如面,再好的学识,若未习得一手好字,那科考时写的文章也不会被考官及陛下所赏识。”
萧稹颔首,对此表示认同,但也没有要附和发表意见的意思。
那人见状神情变了几分,也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继而不再说话了。
萧稹见了也不说话,到底他来此处不是交朋友的,便站在一旁默默等着梁崇的归来。
只是不知为何,又过了一会儿,萧稹回头却见那人还在自己身后,下意识歪头皱了皱眉,似在问对方为何还在此处。
而那人也立马意会,笑着说:“我方才见梁太傅往流光殿去了,想必是去替你的文书盖印,正好我现下无事,便在此处陪你坐坐。”
萧稹轻挑眉眼,像是有些意外,却也没有拒绝对方的意思,只又略显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到底是长阳城养出来的氏族公子,面前之人所着虽算不上华贵,但腰间的玉环却是上好的材质,就连玉环底部坠着的穗子也是上好的丝制成的。若问萧稹为何这般了解,那是因为这块玉环他前些时日还在长公主那儿见过,说是文康帝赏赐的,外朝进贡所得。
也不知面前这清秀学子是哪家的公子,竟这般好的命。不过细想之下他又觉得也没什么,毕竟能与皇子世子一同读书的,又能是什么小人物?
想到此处,萧稹更加不愿与那人搭话了,可不知为何,心中这般想着,目光却始终不愿移开。也不知这人是怎么生养的,皮肤白皙也就算了,怎面也如皎玉,性子还这般柔和,瞧着倒是个十足的温润如玉。
“公子可是有事?”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萧稹在对方的问话中回神,却还未来得及思考,下意识就回答:“抱歉,无事。”
紧接着他就见那皎玉的桃花眼再次眯了起来,像是诧异,连眉头也锁了几分。
“怎么?”萧稹问。
那人好似才回神,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抱歉,失礼了,方才还以为,公子是不能言。”
萧稹:……
这下萧稹更加后悔开口回应了,感情对方先前说要在此处陪他,是以为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难怪到后来见对方的神情中多了几分一言难尽,原是同情。
似是瞧出他面上的变化,那人又连连颔首赔礼:“实在抱歉,是在下失礼了,不该……”
“无事。”萧稹打断对方的话,倒不是他觉得此举没有被冒犯到,只是单纯觉得一个看着就容易被欺负的人一直低着头和自己道歉的样子,显得自己恃强凌弱,叫自己有些一言难尽了。
好在那人听了这话也没再说了,只是满目惭愧,继而抱着那书就要走:“那我就先走了,梁太傅那边应当要不了多久,你可放心在此处候着,现下此处应当不会再有人来。”
“嗯。”萧稹颔首,没再多说什么,他本也不想与旁人往来,到底来学宫只是一个任务。
那人走后,梁崇没过多久也回来了,再之后就是带着他到学堂同其他人打招呼,告诉其他人学宫又来了一位学生。兴许是长公主那边交代了什么,梁崇并未告知其余人他的身份,只说是城外来的世家公子,旁的没再多说。
堂前众人自然也知晓能进学宫的都不是一般出身,且萧稹衣着华贵,纵使是城外,想必也是朝中大臣府上的旁支。
起初众人都还算热情,在梁崇面前也对萧稹态度和善,可后来不知是他们查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查不到,萧稹忽然就觉得学宫中的其他人对他态度愈发冷淡。
若冷淡还好,萧稹本也没想过要深交,可偏偏有些人非得上赶着招惹几句,瞧他誊抄文章也要冷嘲热讽,大抵离不开嘲笑他的出身。
长阳城学宫就好似世家子弟中的第一个朝堂,有人攀附皇子世子,攀附世族大家的长公子,就也有人踩着寒门的公子、氏族的旁支去讨其他人的欢心。
赵赫是被攀附的那位,而旁人眼中外城旁支的萧稹,就是被踩过一段时间的那位。
最开始无人来管,他也从未对长公主说过什么,毕竟在外人看来他是被欺凌的那位,可实际上,他此时的示弱并非对着学宫子弟,而是对着一直在看着他的文康帝。
此事得以缓和,是在那位皎玉重新出现在学宫那日开始的。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皎玉并非皎玉,非要说的话,处境竟比自己还要难上几分。
他就是长阳沈氏的长公子,沈韫。
那日,与赵赫走得近的几位世家公子正围在他桌案前,企图强行翻开他誊抄的文章,起因是有人说他字写得好,赵赫随口“哦”了一句,语气上扬,听起来像是不信,然后就有了接下来强行抢他誊抄本的事情。
沈韫来时是与另一位一道来的,另一位萧稹有些印象,听说是梁崇的长子,梁清偃,几日观察下来人倒还算和善,至少没与旁人一道欺凌他,但也没有真的要帮自己的意思。
“孙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周先生马上就要来了。”沈韫抬手拦在萧稹跟前,垂着的衣袖堪堪将坐着的人挡住,仿佛那衣袖成了二人之间的屏障,倒有几分将人护着的意味。
萧稹仰头看向来的人,就见那人面上不带怒气,却也不见最初见面的笑意,好似在强装镇定一般。
强出头,萧稹腹诽。
“孙兄,没听见吗,沈公子不让你碰萧兄的誊抄本,还站在那儿丢什么人。”这是赵赫的声音,那人从始至终都端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毛笔,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一直在专注习字,可话中的压迫却是不减半分,“真想与同窗动手不成?”
孙公子见赵赫有要动怒的意思,当即退到了那人身后,连连说了几句什么,萧稹没听清全部,大抵是让对方不要同他计较的讨饶话。
面前衣袖落下,萧稹抬头与那人对上视线,才发现不过几天不见,那人的面色却差了许多,再看对方手腕,纱布竟还未卸下。
似是见他视线落在何处,沈韫抿唇一笑,用衣袖遮住伤口,道:“想不到这么巧,你竟也在此间。”
萧稹也没想到,毕竟第一天来时没见到人,他就以为对方不是在此间学堂,后来在其他地方也没见到对方。就在他快将此人忘了的时候,想不到又以此般情形见到了对方。
后来二人互通了表字,萧稹也终于得知,原来沈韫这几天没来学宫是在家休养,他的手腕是半月前随他父亲一起去马场上练习骑射时伤的。他于马上射箭时误发空弦,空弦震断,也伤了他的手腕,若非反应及时,怕是那断了的弦还会打在他脸上,后果不堪设想。
沈韫说,长阳马场上不止有世家子弟,有些朝廷武将也会去,人多时若有新学者,很容易误伤,他本以为自己好歹学了这么些年,不至于真将自己搞伤,却不曾想马惊时他原先搭好的箭会掉落,但好在他只伤了手脚,倒不至于真摔死在马下。
萧稹闻言下意识就看向对方的脚,却在低头的一瞬听见对面那人笑了一声,继而道:“早就养好了,只是扭伤而已,摔下来的时候身边有人及时处理,也就疼了那么一下,旁的并不影响。”
萧稹这才又看向对方,也不知方才那动作是怎么来的,兴许因为这人是唯一一个不知他身份也愿意替他解围之人。
在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二人交集虽不深,但好歹碰上了也会说上几句话。大抵是谈论当天先生讲的文章,谈理解,论实际,聊得深了还会触及一些朝堂上的事情,但他们又都会在反应过来逾矩的那刻及时制止,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笑出来。
沈韫笑时并非大笑,只是弯着眼睫,嘴角扬起,那桃花就变成了一道弯月,莞尔一笑的模样,一看就知是家中长辈教导不可于人前大笑失礼,需时刻谨遵礼仪教诲。
萧稹摸不清沈氏的具体处境,只知沈氏门庭不比旁的世家,甚至比他这位外城旁支还要略差一些,沈韫父亲如今也无官职,能入学宫全仰仗才学,以及梁崇和皇帝的赏识。
众人知沈氏处境窘迫,却也碍于皇帝如今有几分看重他的意思,对他的态度便也不上不下,不去刻意攀附,却也懂得对他礼让三分。
说句难听的,在外人看来,沈氏如今就靠着这位长公子在强撑着,若没了沈韫的才学,沈氏怕是更加落魄。
但萧稹不在乎这些。
虽然南安王曾与他说过,让他切莫与长阳的世家往来,但经过他与对方这两个月的相处,他发觉对方心思其实很单纯,除了将书中文章理解透彻,便是想着如何将沈氏重新恢复到原有的光景,总的来说,于他而言并无威胁。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这边都做好了与沈韫下学后一道去茶馆品茶论道的准备,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来了。
长公主来学宫接他了。
萧稹来的时候长公主已经不知在学堂待了多久,周围的世家公子们都低着头,好似正在被训诫一般,包括沈韫也在其中。很快他就明白,不知是何人到长公主面前告了状,说他在学宫受了欺负,长公主很快就将梁崇和学堂内的所有学子找来,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萧稹不知长公主是如何兴师问罪的,他来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冷着脸将所有人都遣散了。在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他并非城外世家旁支府中的公子,而是南安王世子,真正的皇室子弟。
而与此同时,也是在那之后,沈韫就好似有意在疏远他,起初还能说上几句话,到后来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萧稹那时觉得是因为自己隐瞒了身份,是以对方心中有怨,觉得自己满心的真情实意被当作了笑话,这才不想与他说话。
可直到后来,沈韫离开长阳那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沈韫哪是因为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心怀怨怼,那分明就是因自己是萧氏皇族,有意疏远。
沈韫的叔父沈凌,因萧氏而死,沈氏如今落魄,也与萧氏脱不开干系。再想到夜宴那日在巷道中瞧见的场景,他觉得沈韫还能与自己见面说话已经很不错了。
可凭什么,凭什么太子和九皇子却可以成为他的学生,凭什么同为萧氏,他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南安王世子,却比文康帝的皇子还更难让人接受?
记忆回转,马车颠簸之下,萧稹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只觉此人就是个高坐堂前的假圣人。
都说佛口蛇心,口蜜腹剑,长公子在他面前却连装也不装,也不知究竟是看不起,还是太看得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