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稹没有同沈韫一道去往东宫,只留在了东宫不远处的一个亭中,亭下有一片湖,湖面清澈,仔细看的话能瞧见有鱼正往他的方向游来。
他看着手中那块缠在指间的玉佩,玉是白玉,雕琢得还算精细,只可惜大抵是撞上了桌案,将玉佩一角磕碎了,此刻一眼就能看见缺的那一角,如若不仔细的话,兴许还容易划伤皮肤。这是方才在文华殿中取下的,沈韫身上的玉佩。
东宫大殿内,太子萧文城自沈韫进殿起就将所有宫女侍从全都遣了出去,起初还留了一个贴身侍从,只是那侍从在他耳边小心劝他谨言慎行,他便蹙眉瞪那侍从一眼,继而将最后一位侍从也赶了出去。
沈韫见状没说什么,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只在一旁站着,不分半点目光给满怀怨怼神情的那位侍从。
“许久不见,少傅怎的清减了这般多?虽高了些,可也瘦了些。”太子说话时还坐在大殿之上,似乎是觉得殿内烛火不够明亮,又道,“少傅这般怕我做什么,站近些,让本宫好生瞧瞧。”
沈韫这才往前走了几步,却也不抬头,好似不情愿一般,只语气自然道:“臣不敢,不过是觉得殿中无侍从,再近些,于礼不合。”
太子闻言一甩袖,扬声道:“这是本宫的寝殿,话是本宫亲口说的,四下亦无人,谁敢说你无礼。”
沈韫闭眼一瞬,仍未抬头,问道:“不知殿下唤臣来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没有要事就不能唤你了吗?”太子语气沉下去几分,可很快又随着下一句话的到来恢复正常,“听福康说,你来之前去了一趟文华殿,说是给本宫带了一些书来,书呢?”
说到此处沈韫就在心中腹诽,若非萧稹忽然发疯,握着他的腰不肯松手,他又何至于临开门还忘了拿书,还得对方提醒他才重新记起来,平白叫对方看了笑话。
“书在福康那儿,是一些旧书,上面积了灰,大抵是拿去清理了。”沈韫道,“都是些闲书,想来太子这几年也都读过,方才一时糊涂,太子应当也不缺这几本书。”
“怎会。”说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太子从座上起来了,此刻正一边朝对方走去,一边悠悠开口,“少傅给的书,纵使晚了几年,也是书中极品,其间能学到的东西是别处学不到的。”
他听见对方的声音渐渐逼近,继而是视线内迎来华贵的衣料,太子走到了他跟前,且二人之间距离极近。
沈韫没有抬头,对方也没有让他抬头,只是将距离拉近后抬手拨弄他腰间的衣带,缠在指间转了一圈,轻轻一勾,话却沉了几分:“少傅,你的衣带是何时散的?”
这话得问你堂兄,沈韫腹诽,话却是顺着对方给的杆子爬:“不是太子殿下扯的吗?”
太子轻笑了一声,继而松开了那根快要散开的衣带,一把掐住对方下颌,将其往旁边一拧,堪堪露出对方的脖颈,上面是一道清晰可见的牙印。
太子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沈韫险些被这股力带得往旁边摔,临跪下时被对方一把拽住手腕强行扶正,垂眼睥睨:“沈君容,你在耍本宫玩?”
沈韫这才终于抬眼看他,眼底因对方手上的力变红,蹙眉的神情看着有几分可怜:“太子这是什么意思,恕臣不明白。”
太子又凑近些,似在闻对方颈侧的味道,回身时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咬牙道:“近日宫中有传言,少傅与南安王世子走得很近?”
沈韫嘴角微扬,即便这个动作令他有些痛苦,因为太子又加重了手中的力。
“笑什么。”太子问。
“太子想问的是什么?”沈韫答非所问道。
太子闻言一把将掐着对方下颌的那只手移到对方脖颈处,指腹覆盖上其颈侧的那个牙印,继而用力摁下去。
沈韫被这股力痛得咬牙嘶了一声,原先忍着的力在此刻爆发,双手拽着对方的手腕一把将其拽下推开,自己连退几步后抬手捂住颈侧的牙印,他都要怀疑被咬那块的周围是不是全红了,此刻又烫又痛。
“若是想问这个,如太子所见。”沈韫抬眼看对方,眼底带着几分难得露出的恼怒,“是世子殿下。”
太子像是怔了一瞬,随即笑了:“萧稹?你何时眼光这般差了?”
沈韫闻言翻了个白眼,好似先前一直怯生生躲着对方的根本不是他一样,他低头将衣带重新系紧,看也不看对方,话却说得直白:“太子这话说得奇怪,我看上什么人,与太子有何干系?况且说到底,他是太子的堂兄。”
“堂兄?就他?”太子走回大殿主座上,像是重新做回了那个北齐的太子殿下,讥讽道,“沈少傅好大的魄力,六年前借本宫的力前往京都,将沈氏重新拉回朝堂,如今这是又打算借南安王的力稳固吏部的地位?”
沈韫只抬眼看向主座上的人,眼底不见喜怒。
“可你不觉得自己选错人了吗?”太子笑道,“如今南安掌权的是他兄长萧揽元,而萧稹,不过是一个久居昭阳寺的疯子,你竟觉得他能够助你?真是痴心妄想。”
“太子以为如何?”沈韫道,“如今萧揽元已然入城,时刻都有可能被你父皇寻错处打下大狱,褫夺封号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届时只需寻一个替死鬼来替他将罪名安下去,他便还是那个贤德念旧情的好皇帝。让我去选他兄长,和去送死有何区别?”
“是以你就选了他?一个和尚?”太子大抵是真的觉得好笑,每句话中都隐约带着上扬的笑意,“父皇没那么多心思放在萧揽元身上,他与他父亲可不同,萧璟是真的会打仗,但不善敛锋芒,是以父皇才会对他不满,处处打压。可萧揽元不同,别看他好像这几年一直忙着平定战乱,处处揽功,实际上传到宫中的战报,有一半都将功劳归到了军中其他将领头上。而那些将领,大多是父皇派去的。”
沈韫袖中藏着的手微微曲指,此事从未听他父亲提过,萧稹那边更是对南安的事情向来守口如瓶,也就在长公主府那次打听到了一点消息,真假难辨,此外再无旁的。
“依太子的意思,萧揽元此行看似危机四伏,实则皇帝根本就没动过要对他下手的念头?”
许是沈韫半信半疑的神情太过逼真,以至于太子心中生了几分不耐,侧首道:“怎么,不信?沈君容,你到底做过本宫一段时日的老师,听不出本宫说的话,何为真,何为假?”
沈韫弯腰拱手,语气平和:“太子殿下言重了,少傅只是一个名头,臣不敢妄自揣度储君之意。”
太子嗤笑一声:“装模作样,本宫瞧你与父皇也没什么差别,到底都是两面做派。”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不对,若非臣两面做派,当初送去京都的,就该是太子殿下您了。”
太子闻言面色一沉,像是激起了一些旧时记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看向殿前之人,最初见面的那股欣喜也早已消失不见,嗤道:“你说话本宫是真不爱听,大抵也只有那成日念经礼佛的疯和尚乐意听你这大逆不道之言。”
沈韫仔细思忖一番,心中不以为然,却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这之后二人又就萧揽元入京一事展开聊了许久,大抵离不开这六年的朝局变化,以及春闱的后续发展。
这一场谈话持续了许久,以至于当沈韫出来发现萧稹还在亭中的时候怔了一瞬,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人,随即见那人也回头,继而眼底沉下去几分。
平白无故又生什么气,沈韫腹诽,面上却不见分毫,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走到对方面前:“世子殿下为何还在此处?”
萧稹没有回,只是看着对方被掐红了的脖颈。
沈韫垂目一瞬,不打算解释,到底说出来不光彩,只是道:“殿下可以放心了,只要你兄长少做些令皇帝不快的事,此行便不算凶险,全须全尾地回南安也不是难事。”
“假借与我苟合的名义,就是为了去诈太子的消息?”萧稹忽而问,面上看起来多了几分狐疑。
“怎么,殿下是觉得我还有旁的企图?”沈韫意味不明地看着对方,片刻后又道,“纵使我当真有旁的企图,也不该在此处说,不若先出宫?”
萧稹看着对方,最终还是松了一口气:“走吧。”
马车上,二人相对而坐,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恨不得立马将对方的心口剥开,仔细瞧瞧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又打算动何种歪心思。
“殿下以为我想利用太子做什么?”沈韫丝毫不避讳,直言问道,“用南安的情报去换取他的信任,还是以卧底在殿下身边为由交换彼此的情报,保沈氏安稳?殿下,你是否高看我了,从始至终,我难道有套过你一句话吗?”
倒是能面不改色倒打一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被冤枉的,萧稹面上好似在这么说,可说出口的却与之不同:“你如何能确保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到底那是他的父皇,他又是储君,将来登上帝位之人,缘何会与你说这些,就不怕他故意给你假消息,让你掉入他设的陷阱?”
像是早就料到了对方会这么问,沈韫面色自如:“父皇又如何,到底是皇帝,到底是人,他来时满心利益与权力,去时难道就甘心将手中的权力交出去?朝中百官都以为当初定下要去京都的是七皇子,不过因为贤妃闹了一场,这才将人选改定为了不受宠的九皇子。可又有几人知晓,最初定下的分明就是太子。”
萧稹面色微变,看起来确实不知此事。
“皇帝想要废太子,但碍于西川陈氏氏族之力庞大,朝堂中有旁的世家牵制尚有余力,可汀州境内却早已将西川立为一州之首。汀州处西南,与东绎离得近,那段时日东绎也是暗潮涌动。皇帝疑心陈氏与东绎氏族存了联系,便想借此次签订盟约的机会将太子送过去。可一朝储君,如何能够轻易送到别国成为质子,这不是将整个国家的脸面都摆在敌人面前让他们践踏?”
“你当初成为太子少傅,不是皇帝为之后质子一事提前安排好人选,也并非沈氏落魄不得已而为,而是皇帝想要借刀杀人。”萧稹道,“他要借你的手,在东绎事发之前寻到错处废太子,而这个理由既不能为世人所知丢皇家颜面,又不能只是一个可以轻易纠正的小错误。”
不意外对方能够成功猜到,沈韫抿唇一笑后又道:“必须是无法改正的错误,又不能真的公之于众,只得找个适当的理由将太子所犯真正错误遮掩下去。皇家都要颜面,届时哪怕皇后求情,陈氏发难,也不能改变那个不争的事实。”
太子是个断袖,曾于文华殿与一世家公子苟合,被沈韫撞见了。
但沈韫没有将此事告知皇帝,甚至替其遮掩下来,在那之后他与太子之间所能说的事情就愈发多了起来,原来太子一直都知道皇帝有意废太子,只不过碍于西川陈氏势力之大,不好轻易动手罢了。
说皇帝精明,算无遗策,可偏偏又受限于各氏族之间的势力。说他权力受阻,可真要将各氏族之间的势力平衡完备,他又能二话不说立马办到,并借力打力,只是其中存些风险,需事先了解透彻人心。
沈韫不喜萧氏皇族,可不得不承认,他这些年在学宫与皇宫的所见所闻,确实教会了他许多东西,这大抵就是他父亲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与太子做交易,引得皇帝猜疑,这才将你一并送到了京都,算作惩戒?”萧稹面色愈发难看,就好像被利用后又被舍弃的那人是他一样,竟比当事人还要在意,“就为了你父亲能够重回朝堂?”
沈韫因对方的话怔了一瞬,片刻后又低头笑了一声,揶揄道:“殿下是觉得,我是被父亲舍弃了,当作他重回官场的垫脚石,这才如此愤恨么?”
萧稹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殿下究竟是小看了我父亲,还是高看了我?”沈韫再度抬头看向对方,眼底的笑意还未尽散,“此事是我自作主张,父亲甚至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说来也是有趣,当初在学宫不见殿下有什么反应,所有人都在庆贺我成为太子少傅之时,你却只是坐在书案边誊抄文章,为何现下却这般大的反应?想来,你我旧时似乎也没有多少交集?”
萧稹原先眼中的那点怒意好像因这话瞬间消散了,只化成一滩水,转眼间柔和了许多,继而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