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皇帝又同长公主说了些什么,萧稹这些时日被对方看得紧,几乎每日必有一膳要与其共用。长公主也试着以闲聊的方式企图将二人关系拉近,只可惜收效甚微。
萧稹被看得紧了,日子也就无趣了些,以至于好容易出趟府,却在门前瞧见沈韫,那其间的心思都比往常要更轻易地跑了出来。
虽说不至于叫旁人瞧出破绽,但耐不住沈韫在此之前听了乔行砚的一番话,也许是先入为主,被对方摆了一道,总之他现下瞧对方瞧得仔细,因此没有错过对方那一闪而过的错愕。
“来得不巧,世子殿下是打算出府吗?”沈韫话中带着几分熟稔,却又不失礼节。
沉默一瞬,萧稹面色不改:“没有。”
“既如此,不知世子现下可得空?”沈韫道,“鹿鸣宴之后许久未见,那时所提问题的答案也只得一知半解,事后在下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因此疑惑,彻夜难眠,不知可否再同世子请教一番?”
萧稹下意识觉得对方指的是鹿鸣宴上皇帝没动手的事情,是以没细想就让侍从上前扶人,继而同对方一起进了长公主府。
今日长公主进宫去了,因此府中也比往常的人要少一些,一来是随行进宫的人走了不少,二来则是萧稹本就将院里的婢子家仆遣了大半,见长公主不在又临时将剩下的人也暂时赶到长公主院中去了,是以除了门外的侍从和前厅的一些家仆,不再有其他人见到世子带了人回自己的院子。
二人并未进里屋,只在院中的一个亭子里坐下,茶是萧稹吩咐人新沏好的,上边还冒着些热气。沈韫垂眼瞥一眼,想到了乔行砚说的话,渠州的茶叶似乎不错,只可惜近些年靖央内部都供给不足,渠州的茶园更是因战乱烧了大半,市面上已经很少能见到渠州的茶叶了。
“喜欢喝茶?”像是一直在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萧稹忽然问。
沈韫直到此刻都没有消气,气旧时恩人辗转算计他的事情,以至于话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怨怼的意味:“说不上喜欢,只是氏族子弟都喜欢品茶论道,好似这般就显得高雅,因此小时候学过一些茶道。练得多了也就喝得多,久而久之,就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说起来,我倒是有位朋友精通此道,他的茶品,可是比谁都要高超。”
萧稹直觉对方话里有话,不排除指桑骂槐的嫌疑,只是这“槐”,尚不可知。
“你今日来此是为了鹿鸣宴的事?”
沈韫细想一番,发现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无关,遂颔首。
“昨日晚间长公主府收到消息,东绎皇帝信至文康帝手中,表明南安商道一事乃东绎之过错,说是镇远军将领以权谋私,仅仅因为商道与禮州官道离得近就擅自发兵,此外更是擅离职守,未经奉诏带领数万士兵离开平州。”萧稹道,“种种罪责东绎朝廷会依法严办,待镇远军归京后就将新账旧账一起算,而商道自然也将重新归还至南安。”
沈韫左手搭在石桌上,思忖时不自觉曲指用指尖轻敲桌面,随即道:“这是保人来了,看来东绎皇帝也并非如外人所言,不在意镇远军的死活。说起来,这信来得倒还真是时候,南安王前脚刚到长阳城,紧接着不久信就送到了皇宫,只是见如今这场面,想必皇帝还没将信的事情同文武百官说?”
“是。”萧稹正色道,“不过估摸着这两日早朝上就要找时间说了,倘若真如南安王亲传所言,镇远军将领不久后就会抵达长阳城的话,那么这封信必须赶在人来之前告知文武百官。”
若非如此,东绎皇帝事先“赔罪”的事情就会因裴归渡的先一步到来而变成文康帝的不得已妥协。一朝天子,妥协于敌国的氏族,尤其还是武将出身,这于皇室而言是何等的屈辱?
“嗯……”沈韫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可这之后他很长时间没说话。
萧稹见状也疑惑:“怎么了?可是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沈韫这才抬眼看对方,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抿唇一笑,明知故问道:“此事多谢世子告知。可在下此次前来,并非冲着镇远军将领入长阳这件事。”
“那是什么?”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是鹿鸣宴上的事情。”沈韫道,“世子殿下现下身上不染半分酒气,瞧神情,想必也是清醒的。先前碍于世子醉着,说出来的话不可当真,是以最后让世子不要继续说下去。但此刻不同,即便过去这么多天,在下还是不解,世子殿下,你当时为何要亲我?”
萧稹:……
沈韫又道:“若说在倚乐阁那次是脱身的权宜之计,那不管怎么说在下都是要谢过世子的。可鹿鸣宴那日,除了听到些不该听的话,我们似乎也没遇上什么非得那般才能善了的事?更何况,世子亲便罢了,咬我做甚?”
这下萧稹不止是说不出话了,他连面色都变得难看了起来,那神情不比鞭尸好看多少。
不等对方回答,沈韫只是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又道:“在京都的那段日子里,兴许是因为有大半时间都在逃命,习惯了,以至于一旦身后有人就能很快察觉到,继而退避开来。这其中有皇帝的人,也有京都旁的世家派来的人,其间甚至有些许地痞,但他们的身份很容易就能查到,除了有一批人,不管我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就连父亲的人也查不出来。”
他看见萧稹面色沉下去几分,又道:“但后来临舟替我查到了,对了,乔临舟,那时的礼部尚书之子,托了他乔氏的福,我与九皇子殿下才得以保住一条命,甚至得了一个栖息之所。他说,跟着我的那批人,其实不是为了要我的命,只是因为我同他走得近,与其说是跟着我,倒不如说是跟着他。而临舟口中跟着我的那批人,其实就是裴氏,裴归渡手底下的。”
萧稹面上不见多少意外,只是轻轻蹙起眉眼,看起来有话要说,却又重新压了下去。
“想必世子修习佛法多年,是不喜关注坊间传闻的,尤其还是京都城的传闻。”沈韫笑道,“临舟有个藏了许久的姘头,姓裴。”
沈韫不否认,“姘头”这个词是他对裴归渡旧时无礼的一种讥讽,尤其在反应过来这两人给他的就是这种感觉的时候,这词他就说得愈发顺心顺嘴了。
“只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情还没理清楚,就又出了些岔子。”沈韫指尖抵在面前的茶碗上,好像只要轻轻一拨,那碗还泛着热气的茶就会顷刻间坠到地上,摔碎,“临舟也觉着自己身后有人跟着,跟了许久,却不见杀意。”
沈韫见对方神色从起初的不自然变到如常,几乎不见一点破绽,正要继续试探下去的时候,他听见对方淡然开口。
“是我。”萧稹道,“可以不用说了,是我安排的人。沈君容,是裴氏找上你了吗,他已经入城了?”
敌国将领私自入城可是死罪,纵使要将人交给本国处置,在送出城之前也是要在牢里受些苦头的。
除此之外,与敌国将领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将经过严格的审查盘问,以排除被策反的可能性。但在此审查期间,谁也不能保证负责审查的官员不会借机报复,屈打成招。
沈韫端起茶碗用杯盖拂去最上面的茶沫,面色不变:“他若真敢来,我就敢将他押到刑部大牢。以商道为由试探北齐军力也就罢了,敌国将领私自入城,上来便寻到我头上,他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萧稹自对方提及京都城这个词时起面色就一直不算好看,现下尤为严重,只不过在与对方对上视线后又隐了下来。
沈韫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不是他,是乔氏,世子也该见过的,他前不久还去过一次昭阳寺。”
萧稹不答。
沈韫似乎也没想过对方会接话,反倒刻意歪曲对方的目的,故作好奇道:“可在下有一事想不通,不论是派人跟着乔氏,还是在灵骨塔与他见面,听说还闲聊了许久——世子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韫瞧见对方的神色难看极了,就好像他真的给对方泼了天大的脏水,将他平白扰得既羞愤又莫名其妙。
“我对他并无旁的心思,如今的乔氏在东绎尚且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又何必去同他算计。只要他不同裴氏一道进京,往后也不会与他有交集。”萧稹话说得直白,面色却不似话语中那般平稳。
沈韫闻言轻挑眉眼,抿一口茶水润唇,又问:“那世子为何派人去京都?不是看着乔氏,又是看着何人?”
萧稹没有答话。
“世子殿下,你这般避而不答,我们之后又该如何谈下去。”沈韫将茶碗放下,明知故问道,“总不至于是看着我的吧?”
萧稹神色一怔,只看着对方。虽说从对方提及此事起他就预料到了,可当此前所行目的被戳破时,他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就好似此前种种,在对方眼中看起来不值一提,既不恼怒,也不见鄙夷。
“世子缘何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应当生气么?”沈韫倚着石桌靠近些,手肘撑在桌上,二人的距离因此拉进,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周遭略显紧绷的气息,“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禁色禁欲的么?世子在寺中待了这么多年,成日跪坐在佛堂前,想的当真只是经文?”
萧稹垂下眼睫,看着面前之人,这才发现对方唇上其实有一颗小小的痣,不明显,但细看的话还是能瞧出来,看起来很容易就被唇纹遮挡住。
萧稹滑动了一下喉结,继而抬眼:“沈君容。”
“嗯?”沈韫的应答中带着几分笑意,却也只是这么一个自喉间传来的声音,与那人对视,等着他的后话。
“你想听什么?”萧稹只是这么问,不是你想问什么,而是你想听什么。
“嗯……”沈韫手肘撑在石桌上,曲着手腕,以手背方向对准自己,五指发力抵在下颌,看起来像是才开始想这个问题,话也说得悠闲,“世子殿下,与南安王关系如何?”
果不其然,萧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道,沈韫又在话将出口的那刻将话题转到了别处去,继而好似没事人一样抽身,抛出一个他平日绝不会回答的问题。
“看你如何定义好与不好。”萧稹道,“我幼年时就跟在他身后读书习武,父亲不常教管,我算是他带大的。但即便如此,他对我的态度还是有些疏远,到了长阳后就更少联系了,近几年更是没有过一封信件。”
沈韫垂眼,长睫搭在眼前,认真思忖时眉眼轻颤,再抬起时不见眸中那点亮光,看起来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如此看来,关系一般,却也不差,这可不太好办。”
“什么事情不太好办?”
沈韫看着对方,无声打量,这才发现这位世子殿下长得不似他所见过的那些皇室宗亲。面前这位眸中不见杀意,却也不至于像萧茗那般不谙世事,仿佛处在一个中间地带,让人摸不准究竟是如何想的。
沈韫觉得,这种人,比存在于黑白两端的还要危险,他们可以站在低处以己身之力观众生之景,却也可以顷刻间借力登上最高处,俯瞰周遭蝼蚁,甚至一脚将其碾死。
“世子殿下,有生过弑兄夺位的想法吗?”
“什么?”沈韫这话来得突然,萧稹却是当即就反应过来了,神色阴沉许多,他希望对方告诉他,只是他自己听错了,然而对方的话却将他定死在了原地。
“若那些人当真是世子派来监视我的,想必也早该知晓我在京都城的遭遇,亦知我都做出过哪些事情。既如此,世子也该知晓我并非良善之人。”沈韫视线扬起,与之对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以一己之力将沈氏重新推到堂前,却也该防着堂前之人企图将沈氏重新埋进深渊。殿下,恕在下直言,如若回了长阳还要过着畏生惧死的日子,倒不如几年前一场疫病将在下带走。氏族子弟就是这般,虚伪得很,既要人人称颂的圣人心,又要衣食无忧身居高位的荣宠,最好还有一个好的名声,能够名留青史。只可惜,沈氏这辈子怕是没得好名声了。”
萧稹只是看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像是仍在震惊,又像只是单纯在看着对方的脸,观察神情,思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