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繁忙,瑞绣坊出了点名头后,难免会引来别家的挤兑。听雨楼的姑娘给面,接连几次定做舞衣。
其中不乏媚娘的准允促使,也正因此有些绣厂识得清局面,愿意和瑞绣坊合作。可尽管如此,明瑜仍是不甚满意。
拾鹿捧着账本对账目,唉声叹气。
“再这样下去,咱们又要亏空喽!”她想不通,直挠脑袋,头都要秃了:“这可咋整啊?姑娘!”
说好的好日子,瑞绣坊蒸蒸日上,赚得盆满钵满的呢!她怎么一点苗头都见不着。
元娘讶然:“这怎么会?”
明面上肉眼可见的是,生意越来越好,订单一直都是很多的。明瑜大抵能猜到,虽说一直有收益,可除去布匹,外聘的绣厂绣娘,再加上庙堂的开销,确是所剩无几。
元娘闻言有些着急,她是经历过绣坊面临倒闭的窘态的,一失神,绣针戳到手指,哎呦一声抿了下,唔哝问:“外面的绣娘佣金太贵了。阿瑜,若不然不请了,我来做吧。”
她除了会刺绣,其他的只会干着急,也帮不上忙。
“那不行。不能再熬夜赶工了,眼睛还要不要了?”明瑜嗔斥反对。
前些时间是没办法,有赌债逼着,眼下还完了还这般赶,那开这绣坊岂不反成了累赘。
明瑜思忖须臾,缓声:“再等等看吧。”
她非常清楚问题所在,只是都急不来。
瑞绣坊原本只能算个小铺子,自做自买的小本成衣铺子。可这一下转变,受众广,订单数增多,这固然好。但她们单有三人,布料绸缎不稳定,工人也不齐全。
她们需要完整的流水线,一个自给就能自足的瑞绣坊,这势必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姚元娘脑子飞转,结合对庙堂那帮难民每日不落的授课,察觉出点苗头来,于是试探道:“阿瑜,你不会是想培养红婶她们……”
总觉得不可思议,但放在这姑娘身上,却又觉得万事皆有可能。
“是。”明瑜颔首肯定,接着拎起晨起准备的食盒,起身之前道:“只是还需等一个契机。元娘,下午拜托你去次庙堂,我得去看看老太太。”
“……好。”这些时日,明瑜常去萧府拜会,有时萧府小厮还会来接。
姚元娘撞见过几次,只感玄幻,谁曾想有朝一日,她这个市井小民还能和扬州的大户人家扯上关系,以往是梦都不敢梦,那都是天边的人物。
自从那日后,明瑜便知萧昭说的不是客套话,是真的想她多陪陪老夫人。萧家子嗣单薄,老爷子又是常在庄子,而萧子衿话少,可不就稀罕明瑜这个有趣的人了。
萧老夫人前段时间命人在院子树荫里搭了个秋千,等着她来。
一踏进院子,明瑜就瞧见苏嬷嬷急得火烧眉头,手忙脚乱的支使丫鬟四处护着,生怕老夫人一个没抓稳摔了。
整个心都随着绳椅七上八下。
偏生老太太爱玩,嘴里嚷嚷着再高些。苏嬷嬷余光瞥见明瑜身影,似乎瞧着救星:“沈姑娘来啦,快来帮我劝劝,这得多危险呐,我的老天爷欸。”
明瑜一时失笑。
老太太看见她,直直喊停下停下。秋千椅子晃晃荡荡,明瑜心惊两步上前给人扶下来,转身就被按在了座椅上。
“阿瑜来试试。”明瑜手脚僵硬,从未玩过这玩意儿。丫鬟们荡得低,老太太坐在树荫下的石桌凳,品茶含笑看着她。
似乎是透过她,恍然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也有那么个小姑娘绕弄于她身边,只是他们无用,没能护着罢了。
明瑜放轻松,风轻轻摆动,栀子花香迎面而来。陪着老夫人玩了一会后,两人出了些薄汗,坐在那任由丫鬟擦拭着。
“祖母,祖母?”明瑜唤着老太太,萧老夫人眼神带着哀伤,闻言回神茫然看她,她才指了指棋局道:“该您走了。”
一上午时间悠闲,下棋、叶子牌,两人还逛了院子,累得睡了个午觉。明瑜也眯了会,老太太早就给她备了间房,原先还客气着,总觉不妥,被老太太轻斥说拿她当外人了。
再次醒来后,明瑜揉了揉眼睛,等候在外头的丫鬟见状,递帕子给明瑜净面,才说道:“姑娘,方才老太太派人传话,说等您醒了,便去寿安堂用膳。”
“什么时辰了?”
丫鬟回:“酉时正点了。”
竟然这个点了,太阳已然下山。再不回去拾鹿她们该着急了,明瑜匆匆梳妆,走去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打算回去。
萧老夫人瞧她慌张:“头次见你急成这样,你那丫鬟还怕我扣住你了不成?”苏嬷嬷摆了碗箸,显然等她多时,见她来了才开宴。
明瑜碰了碰鼻子羞然,萧老夫人也不逗她了,说道:“今日便歇在府上吧,衣物钗簪都备的有。”
“府上太冷清了,今日便留下吧,留下来陪陪我们。”惯常脸上的笑意今日有些牵强,从上午那会明瑜似有若无便感觉到了。
就连苏嬷嬷,及萧府的下人都很小心翼翼。
就在明瑜想问些什么时,萧老夫人扯起笑,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这顿饭,老太太食欲属实算不上好,苏嬷嬷几番叮嘱下才吃了点。
饭后,有小厮回禀老爷和少爷回来了。
萧老夫人手一滞,问:“少爷也回来了?”
小厮回是,苏嬷嬷挥手让他退下。明瑜不知所以,陪着坐了会,才由丫鬟客气地带回客房。
走出寿安堂,经过廊道有打扫丫鬟低声说谈。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进明瑜耳朵,同样解答了困惑。
大意是按往常,萧府这几日都会沉寂数日,她们这些新来的丫鬟刚来时都会被老人交代五月旬日做事谨慎些,莫触主人家霉头。
就连日日忙得不见人影的萧老爷子,再晚也会回府,专程陪老太太。
“约莫是萧家小姐忌日,别的还能是什么?”
丫鬟一顿唏嘘:“唉,老来得女,怎会如此?”
另一丫鬟摇了摇头,这事始终是个谜。她们只知当年这萧府被二老宠爱的萧家小姐,出嫁时轰轰烈烈,好不热闹,依稀记得夫家当时是个大户。
谁知没几年,人没了,自此萧府就多了个五岁的小娃娃。转眼一晃十五年过去,当年的事,除了当事人更是无人知,没人晓。
而那场轰动扬州城的红妆十里大婚更是无人再提及。
明瑜听得怔愣,那他父亲呢?
按理若母亲亡故,总有父亲,再不济还要父亲那边的亲人,当真没一人愿意抚养吗?
送她回房的丫鬟算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听闻斥责:“新来的?不好好打扫。竟在这谈论主家的事,还不赶紧退下,去领罚!”
那两丫鬟浑身一震,万没想到被人撞见,忙低头应声退下。
明瑜:“姐姐,我知道路,能自己去。你回去吧。”
大抵是苏嬷嬷叮嘱过对她尊敬,事事紧着,丫鬟犹豫两下把提灯递给她退下。
夜色默默沉重,月色皎洁高高挂。
走着走着,就见廊道长椅尽头,方才丫鬟口中的主人公懒散靠在椅栏,只是背影萧条看上去有些孤独,明瑜不知为何心里莫名一酸,脚下方向便拐了个弯。
走进几步,看清面容,如剑的眉峰紧紧皱着,神态不算好脸上亦不见平日的散漫,周遭酒气弥漫,歪倒数来酒坛子。
紧闭双眸的萧昭倏尔察觉手腕一凉,下意识随即反手将来人手腕拧住,不留情地下了狠劲。
“嘶……”明瑜痛得冒汗,又不敢惊呼出声。而执灯的另那只手失力,散落在地。
她看清了男人极其痛苦的神情。
犹豫几秒,方轻声唤他。
混乱不堪的夜晚似是吃人的噩梦,而梦中的小男孩萧子衿大抵不至五岁,一个原本过着过着潇洒恣意,众星捧月的日子。
那梦里,父亲会教他骑马带他射箭,温柔的母亲会在他受伤时心疼哄他,而较大不了几岁的长姐总是嘴硬心软给他带糖人回来。
一切的一切,终究被打破了。
那天夜里格外得凉,突如其来的一伙黑衣人直击远在昌州的王府,不过眨眼血流成河,全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尸体一摞一摞。
慌乱下小男孩被母亲藏于暗格后面,他嘴被管家死死捂住,亲眼目睹母亲被杀,长姐被辱,小小的脸上皆是恐惧泪流满面,那满眼满手的血透过门染遍小男孩全身。
依稀之间,他恍惚听到温柔低声的呼唤。
谁在叫他,萧昭挣扎张开了眼,就这一眼蒙着浅浅的光亮,他看见了明瑜。
萧昭闭了闭眼,又想起了那夜的后续。
短短一炷香翻天覆地。先帝驾崩,太子被阉党之首冯光架空,临时一道暗旨拥远在封地的昌王上位。昌王被迫登基,可想而知也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一夜过后,全然太平。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五岁的萧子衿却永生难忘,隐姓蛰伏,他清清楚楚记得那晚贼人尖细的嗓子。
而这一切自是逃不脱昌王,也就是他的父亲,亦是当今圣上。他父亲拦下了他,直截了当道他们除不掉仇人,反倒会暴露一切。
这一句话,昌王幼子便已死,活着的只能是他萧昭。
缓了半晌,他坐直身体手撑膝盖,视线落在地上被月光倒影着的身影。抬眸便看见这姑娘还傻愣愣处那,眼底的担心,以及不知所措的动作。
“你怎么来了?”他松了手,淡淡问。
阖眸藏起神色,拾起酒瓶又喝了大口,过了会转过头余光瞥见她那纤细手腕上的青痕,不由一愣彻底清醒,他自嘲般嗤了声:“怕不怕?”声音莫名沙哑,参杂着浓重的清酒凛冽气味。
明瑜手腕密密麻麻泛起疼,约莫明日起来便要肿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是怕的,但更多的是,是心疼。
想必是忆起了父母亲吧,明瑜想到方才丫鬟的讨论,觉得心里这股心疼来源于她的感同身受。她自幼无母,父亲亦是无甚有罢了。
所以心里的那股情绪是说得过去的,于是她摇了摇头,只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怕。”怕谁都不会怕你,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萧昭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明瑜拾起地上夜灯好好置于一侧,随即开了坛酒,豪放道:“我陪你喝酒如何?”
“不醉不归?”她露出爪子试探。
安静了一会会,明瑜能察觉着始终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没管这些,只单纯觉得言语苍白,压根安慰不了人,那就陪着喝酒好了。
喝醉睡一觉什么事总能过去。她这样想着,却忘了自己那针眼小的酒量,可不禁整坛子喝。
萧昭挑了挑眉,真是难得一遇见的趣事,他没吭声明瑜只当他答应了。
其实明瑜还想安慰一句:喝了酒就别想这些难过的事了,成吗?
但这话似乎有歧义也有些越界了,她张了张嘴一个囫囵又仓皇咽下去,反而借此拎起一旁的酒小嘬了口。
两人自顾自喝着,偶尔明瑜还来碰两下,月色的映衬下,氛围倒也不尴尬。
只是喝着喝着……
“欸你……回来。”萧昭庆幸自己动作快,不然明日萧府就要背上条命案了。
明瑜一整个人俯扒在栏椅,上半身悬于空中,一只手提着壶口还要继续喝,眼神都是朦胧的,若非萧昭提溜着人衣领,铁定要脸着地摔破相。
醉了的人不讲理,推着萧昭手往外:“别碰我……不舒服……”她扯着衣领往外,皙白的脖颈露出。
萧昭忙松手,就见这姑娘无支撑点摇摇欲坠,又把人拽回手里,明瑜感觉被人扔来扔去,一时气急狠狠逮了个什么咬住。
握人肩颈的手被咬,松还不能松,萧昭忍住把人扔院子里的想法,深叹了口气扛着人快步送回客房。
支使了守夜丫鬟来,萧昭头疼地离去。
不知道谁给的胆量,能喝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