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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贾家楼 > 第107章 第二十二章 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前心。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皇城里的石板路、红砖墙、青瓦顶,老树丫,凡是迎风接雨的地方都是湿湿的、黝黑的。雨虽下得不大,淅淅沥沥地也有两日了,时断时续就是这样懒懒的赖着不走。

一位足有七十岁开外的老者沿街从南面走来,身边陪着位手里撑着素色油纸伞的中年人。看老者的穿着打扮不似市井俗人,昭然是威风八面的达官显贵,稳重祥和中蕴藏着书卷之气。他身旁并肩走着的中年文人,个子不高却敦实有力,眼睛不大却果敢坚毅,步伐不快却稳重扎实。正与老者侃侃而谈,真诚中略带腼腆,腼腆里绝无卑怯。

“老伯,这雨下得还不停啦。”

“是啊,也好,春雨贵如油嘛。贤侄啊,你此次回京任考功郎中、知制诰,听说是皇上钦点的,你这仕途必定坦途荡荡,一帆风顺,望你把握机遇,大展宏图呀。”

中年人神采飞扬地恭敬谢道:“感谢杨伯伯的厚爱。”雨又停了,中年人把伞收起来。

“噼啪噼啪”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仁兄,快走啊,省试的大榜就要贴出来了!”

“是啊,放榜啦!贤弟,我这心里像十五个小兔子在蹦,七上八下的。”几个年纪稍大、不知来自哪个州县的乡贡从后面快步赶上来,忐忑不安地催促着。

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贡生嘴唇抖个不停,为了遮掩紧张他强装镇定地挤出苦笑,“丑媳妇早晚是要见公婆的,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这次能中。”

“辛大叔,这次您准行,都考了四十年啦,苍天也被你感动了。”

这伙人过去后又赶上来一拨,是些刚出茅庐的生徒,小伙子们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要我说这春闱不能这样考!攀权贵走后门,又是行卷又是行贿的,应该先将卷头都封上,谁也不知道考生是谁,再评个一二三四,然后把及第的卷子公布出来,让落榜的人看个心服口服嘛。”

“贾公子说得对!现在不是比文采,比的是谁的后台硬,谁的路子广,不公平,不公平。”

另一个操着舒州口音、消瘦的小伙子抱怨道:“嗟!偶曹松,不是几巴哈吊敢,舌条乱岗,说出话来不嗐人。恩些看前面的椒椒,岗老实话,那老几也不当黄,又有上人,又有哈人,还得养着烧锅滴,考得头发都白了,就为了出人头地,要是偶肯定得呕死着。”大家七嘴八舌地抨击着时政。

“杨祭酒!”

“杨敬之!”有眼尖的低声提醒着。

那消瘦的小伙子背对着老者,以为大家在作弄他,假装扮出极度恐惧的样子,“把偶骇死着!扯,偶最不欢迎人个在偶跟子皮咧!”可当他回头看去时,只吓得一吐舌头,与同行的孩子狼狈地跑开了。

再往北走,不远就是礼部南院的东墙了,这段大墙与众不同,高一丈有余上搭遮檐。那里早已围聚着成百上千的人,像期盼着一出大戏锣鼓齐鸣的开场,又似在等待揭晓命运的骰子能否掷出满园春来。

“出来了,大榜出来啦!”人头攒动,呼声如雷,激动燥热之势能把此地的雨水蒸腾得荡然无存。几名金甲兵士如临大敌般手持长枪将人群驱赶开,又有两个校尉将四张大黄纸小心翼翼地贴到墙上。

“今日街头看御榜,大能荣耀苦心人。令狐贤侄,你是哪年的进士?”

“我是文宗太和四年的进士,和今年的主考官礼部侍郎魏扶是同年。如今看到这些后进晚辈,我也恍惚回到从前,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啊。”

“是呀,老夫是宪宗元和二年登进士第,一晃四十年啦。隋炀帝设科举以来,秀才、明经、俊士、进士科、明法、明字、明算,其中秀才位最高,进士入最难,近千名考生中只录取三十人左右,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其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辩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宏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此而晦之。在这些白衣公卿中若能鳌里夺尊、位列头筹更是凤毛麟角。我大伯杨凭、二伯杨凝,还有李固言、白敏中都是状元出身。不知道今年独占鳌头的是哪一位呀?”两人悠闲地走近了观看。

“哈哈哈,哈哈,我中啦!”一阵狂笑,不光是杨敬之和令狐绹被吓了一跳,在场的众位考生也惊恐地向旁边躲闪着,生怕被捎带上伤了身子,人群四散瞬间腾出一块空地来。两人辨认出那是刚才见过的须发皆白的老乡贡,他此时手舞足蹈地欣喜若狂,好像得到了无比期盼的宝贝,“第一名,我!是,第一名,老哥我不是窝囊废吧?嘻嘻,哈哈,走啦,牵马来,给老爷牵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去赴曲江宴喽。”说完,他像是在演戏,两腿支起马步,双手做出抖动缰绳之式,嘴里嘎噔嘎噔地打着拍子,向南面蹦跳而去。

“他是状元吗?”杨老爷子往皇榜上寻找,头名位置一眼便看清,“顾标,他叫顾标。”杨敬之为令狐绹指点着。

“老爷子,他叫什么顾标?他姓辛,辛苦的辛,我们是一个州里送出来的,考了四十年啦,这次又落榜了。唉,这不,窝囊得迷了心窍,疯了,我皇甫镇真为他痛心啊,明珠埋没无人赏识呀。”一个考生在身旁搭着话,众人听了连连咂舌。

“老天爷!开眼啊,别搞错了呀,呜呜,呜呜。”在大红榜下一个书生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头磕得是咚咚山响。

这一出把看榜的军士吓得一哆嗦,没好气地辱骂道:“你要死,滚到一边死去!”

见此情景上去几个同乡解劝着。那书生万分懊恼地申诉着,“蒋伸兄,不对呀!不对呀!”。

正弯腰搀扶同伴之人年纪也不小了,看那满脸的皱纹得近五旬,他真心劝说着,“鬼个隆冬!你看你还坐地上了,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就该这样啊。”随后陪着一起抹起眼泪,众人好说歹说把书生扶起来。

从礼部的东门里走出几位官员,为首的杨敬之认得,“魏扶,魏侍郎,辛苦啦!”

“杨老爷子,您也来凑热闹呀,不辛苦,不辛苦,这些学子苦读十年才真得辛苦啊。”魏侍郎非常随和,讲起话来平易近人,他冲令狐绹嚷着,“子直,你奉调回京啦?刚才我们几个还曾谈到你,说你去了趟湖州踩上狗屎运啦。”众人相视大笑着。

杨敬之笑着问:“说正经的,魏扶,你这礼部侍郎、本次春闱的知贡举怎么亲自出马了,来看望你的门生们吗?按照常理,放榜之后凡榜上有名的进士,是要一同前往你的府邸,感谢座主的拔擢之恩呀,你是等不及了吗?”

礼部侍郎无奈地回答:“杨老爷子,不就因为我惜才吗?怕埋没了国家的栋梁。想当年我因公东去路过潼关,在驿站结识了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许浑。那时他是多么的有朝气呀,第一次入京抱定勃勃的雄心。我还记得他在驿楼上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的那首诗‘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树色随关迴,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可现在呢?岁月消磨,人生沉沦,多了淡漠,少了激情,不就是没有伯乐识得千里马吗?”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很大声,“说你呢!小伙子,不是落榜了就万念俱灰,人生黯淡了,路遥知马力,永远要有进取的心气。十年寒窗苦,莫要看重这一朝一夕,年轻就是你的资本,大不了明年重头再来嘛。”他充满信心地专注着还在抽泣的书生。

“谢谢主考官,您就是活菩萨呀!”书生感激地要大礼跪拜。

“唉,别这样,男儿膝下有黄金啊!我们都是读书人出身,我也是文宗太和四年中的进士,知道这里面的不容易,千余名的考生只能录取这寥寥数人,大家都往这独木桥上挤,难免不出意外的,每年都有大病一场的、发狂疯癫的、想不开寻短见的。所以呀,我们这些监考审卷的人啊,更要对得起良心。”众位考生深有感触地点头称是,都说魏侍郎是最能理解自己的好主考官。

魏扶越说越发得得意起来,“来!此情此景,我即兴赋诗一首,梧桐落叶满庭阴,锁闭朱门试院深。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前心。”

顿时激起一片喝彩声,有人倡议道:“魏侍郎,魏菩萨,把这首诗题在墙上,一来警戒以后的考官,二来激励落榜的读书人。”

魏扶故作谦虚推让着,盛情难却之下欣然接受,从身后的下属手里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笔墨,大笔一挥而就,那首诗龙飞凤舞地跃然墙上,人群中再次响起一片叫好声。

令狐绹夸赞道:“年兄功底深厚啊,五言、七言诗写得向来是出类拔萃呀。”

杨老爷子同样十分地欣赏,“老夫最喜爱他的双塔对峙诗了,尤其是那首《赋愁》。”

魏扶又是谦虚推让一番,这才对榜前的书生说:“小伙子,不哭啦?这就对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考得头名就才华横溢吗?我看不尽然吧。”

那书生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魏前辈,您说得在理,自古以来有多少名士大家或伤感于科举,或不屑于仕途,隐居山野写出恢弘大篇,流传百世。可我昨夜做了个梦,我的名字位列榜首啦!”

“梦里的事还有个准?你说它不灵吧,每每日后突然你走到一处,会惊奇地发现曾经在梦里来过,场景人物完全吻合;你说它灵吧,却又影影绰绰,如同被包围在迷雾之中,要较起真来又差之千里。”杨敬之颇有见地地评论着。

魏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问:“杨老爷子是否有过亲身经历吗?”

“是啊!那是文宗开成二年,我那二小子杨戴准备参加省试。有一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新榜上公布的四十名进士,历历可数。刚看了一半,便见到了戴儿的名字。他后面的那个进士姓濮阳,而名字没看清。我醒来之后大喜,抓紧时间四处打听,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说有个叫濮阳愿的人,文章写得特别好。于是老夫找到他住的地方,那人说自己是福建人,从未到过京城。我便嘱咐戴儿要和他往来交朋友,这样的那个梦才能应验。私下观察濮阳愿,见他眉清目秀,谈吐稳健,文章写得十分精妙。就把他安置在学校里,命戴儿与他朝夕相处。不料,就在考试前几天,濮阳愿暴病而亡,我是既惋惜又惊骇。没办法,经过一番奔走,才将他的遗骨送回了福建。然后,我告诉戴儿,梦终归是梦,不灵!你的这个进士恐怕是保不住了。可没想到,春闱放榜后戴儿却考中了进士,那时雁塔题名还没有被李德裕废止,新贵们都要到慈恩寺去,每个中举的人写下自己的族望。人家题完之后,我在塔下散步,抬头看了一眼写的名字,弘农县的杨戴、濮阳县的吴当,可把我惊得是目瞪口呆,真是恍然如当年梦见的一样呵!”

“还有这事?”礼部侍郎听得入神咧嘴乐了。

杨敬之向榜单凑近了,老眼昏花地又仔细辨认着,“老夫看今年的状元是顾标!他不会是濮阳人吧?”

“不是!”站在旁边的书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你和他很熟嘛。”老爷子面带笑容地说。

“是,我就是顾标,顾标就是我。”书生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

“你就是状元了,应该高兴呀,怎么还哭啊?”主考官不解地问他。

“我昨夜梦见金榜题名了,可榜上的进士应该是三十三名,我数过的。而现在却少了三个。故此我怕其中有变,可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你会道家的梦报通灵术,能遥知未来,未卜先知吗?”魏扶说着又提起笔来,走到榜前勾勾点点写下三个名字,再数高中的进士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三人,“封彦卿、崔琢、郑延休,这三个人才学俱佳,是我不愿舍弃的。为此,我上奏万岁得以恩准,特别额外增加三个。”众考生更是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大家将神采飞扬的魏侍郎恭送回礼部衙门。

主考官称心如意地走了,新科状元也筹措满志地离开了,杨老爷子心情愉悦地挽着皇帝的红人令狐绹,两人深有感触地谈论着向皇城西角的国子监去了,留下的是礼部东大墙上喜气洋洋的皇榜和一群你来我往、百感交集的考生们。

从吏部方向来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清醒一个微醺,一个忐忑一个自负,一个是青黑色软脚幞头、身袭黑色胡衣的中年文人,一个是衣着华丽高雅的小个子才俊。他们也是来看榜的,只是一个是在两年前已被武宗钦点补录的进士,一个是期盼了二十年还未跃过龙门的伤心人。

“兄弟,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知道今天放榜还管不住自己。”

年轻些的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开言道:“顾大哥,今年入闱是势在必得,我是谁?当今皇上的表哥,我母亲是他五姑。”

同伴不加思索地反驳说:“得仁啊,不是哥哥我取笑你,那文宗、武宗还是你侄子呢,也不是没有关照你,回回名落孙山吗?”

“这次不一样!”年轻些的听这话刺耳,当即拦住朋友不让他再说,“我和皇帝表弟关系非同一般,他登基之前,不在京时我对他家是格外的照顾。再说,就凭咱这才华,可谓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啊。纵观京城内外,黄河上下,还真没有几个人让我佩服的。”说得他自己都骄傲起来,望着雨后的街市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朝来微有雨,天地爽无尘。北阙明如画,南山碧动人。车舆终日别,草树一城新。枉是吾君戚,何门谒紫宸。”同伴由衷地叫好,夸奖他出口成章的本事。

“没有什么,小意思。顾大哥,你的命就是好,应试文章虽未入那些老夫子、假圣人的眼,却被我侄子武宗一眼相中了,御笔一挥补了个进士。也对,就以哥哥的才学和名气早该金榜题名了。如今你已由礼部转至吏部,关试通过回家守选吧,集训之后最差也能获个县尉当当。唉,我又灵光乍现有诗赠你,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花前翻有泪,鬓上却无丝。从此东归去,休为坠叶期。”

同伴索然地回应,“得仁啊,你的诗来得也快,过奖啦。其实我顾非熊视高官厚禄为粪土,参加省试全是为了争一口气。”

说着话两人来到人群的外面,“伙计,让让。”刘得仁在前面挤着,“顾大哥,前几年的状元是郑颢、卢肇、郑言、易重。”

“这我知道。”

“去年的是狄慎思。”

“这我也知道,今年不知是谁?”顾非熊在后面问道。

“我也不照,让我看看今年的状元是谁?”刘得仁终于来到前排,顾非熊跟进来冲着身边的考生点了点头。

“顾标,大哥,是个叫顾标的。”他的眼睛快速地扫视着榜面,“逼列,今年又没有我!”

望着朋友的一脸颓丧,顾非熊逐个地把榜上的人名细看了一遍,确实刘得仁又落榜了。

身边操着舒州口音、消瘦的小伙子安慰道:“嗟!偶曹松,不是几巴哈吊敢,舌条乱岗,说出话来不嗐人。椒椒,岗老实话,就取这三十几人,偶些不容易,主考官也不容易,魏侍郎为了多争得三个名额还特意进宫求的皇上,他还作诗激励偶些落榜的学生。”

非熊非常意外地问:“你说魏扶还特意去求皇上?他这么大公无私,爱惜人才吗?”

小伙子指着墙上的题诗,两个人轻声读着魏扶的那首七言绝句。“真没想到,魏扶还有可爱的一面啊!那三个后补的进士是谁呀?”

顾非熊问那小伙子,叫曹松的学生便指着榜尾的三个人名,得仁看去不禁大喊大叫,“魏扶丢你先人,补的是这三个货,御史中丞封敖的儿子封彦卿、郑玖的二儿子郑延休、崔琢更不用说满朝都是他崔家的三亲六故。还不知羞耻,假门假事地写诗,我剥了它的皮。”

他气往上撞直奔那红墙而去,拾起地上的湿土块,几下把这七言的变成了五言的,再读那诗变成了“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昔日辛苦地,今日负前心”。得仁这才解气地拍打着手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和好朋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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