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促狭小的空间,镜子中映出两人的脸。
舒佳反应迟钝,缓缓抬起手。
苍白的手与深色裤带反差感极强,摸上的刹那,李钦周咬紧下颚,伤口的疼像顿感的刀。
他的身体有了成年人的雏形,衣服下面是肌肉。
隔着薄薄的皮肤,血液里涌动着躁动和狂热,伤口微微发烫,他极难地吞咽,短促皱眉,只觉得一口气淤在心里。
“你一直这样?”
“什么?”舒佳不明白。
他皱起眉,像是费解,又像是嫌恶,“圣母心。”
“见谁都想关心,包括……”他停顿,“我这样的人。”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李钦周的视线和她重合,勾起肩带,挡在自己面前,语气讽刺的说:“我和他们是一类人。”
“没有。”舒佳想反驳,后退两步撞到一旁的置物架,叮叮当当的东西砸在地上。
舒佳张了张嘴,转身想逃,“对不起,我在外面等你。”
等李钦周出来,跟到房门口,舒佳问:“我能进来吗?”
李钦周没回答。
沉默是允许执行,舒佳迈进房间。
房子看着旧,但收拾的很干净。
她把书包放在沙发上。
李钦周找个地方坐下,伤腿不方便,大咧咧横着,视线相触的刹那,舒佳知趣的低下头,挨着桌子坐下后掏出笔记放在桌上。
李钦周:“你家里没地方了?来我这里写作业?”
“不是,我来教你写作业。”
“你这几天没去学校,我把知识点都记下来了,你看看,再做几套题,一定能学会。”
她把卷子拿出来放到对面,红笔画好的重点和特别标注的题目。
李钦周:“犯不着。”
确实用不着,要不是舒佳,他可能连教室都不会去。
舒佳没说什么,放下卷子安静地做题,侧脸温柔平和,低头思考时会无意识咬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静得只剩笔尖划在试卷上的沙沙声,红笔标注的字体越来越醒目。
李钦周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视线落在舒佳身上,她背很薄,却挺直,头发披在后背,有淡淡的栀子花香。
李钦周想起之前邻居家种的栀子花,花香沁鼻,每天趴在窗台上就能看见。
邻居和李绵很不对付,经常嚼人舌根,被李钦周撞见也不收敛。
某天邻居家起了争执,栀子花被撞下楼,泥洒了一地,白色的花瓣像撕碎的棉布。
开口说话前,肚子先咕噜噜叫出声。
昨晚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
舒佳仰起头问:“要吃点东西吗?我去买。”
李钦周的腿不方便活动,手机丢给舒佳,“想吃什么自己点。”
李钦周养病要忌口,舒佳点了几道清淡的小菜配粥。
外卖送到时,舒佳开门去接。
小哥穿着黄色外套,面巾蒙脸还带着头盔,举着手往里喊,“钦周,饭钱直接发我哈。”
“知道了。”李钦周说。
舒佳道声谢关上门。
李钦周正低头转红包,见她进来随手将手机扔在沙发上。
作业放到一边,舒佳摆好餐盒去厨房拿餐具。
“不用,这家店很干净。”李钦周道。
想到他和外卖小哥熟稔的样子,舒佳问,“你也送过外卖吗?”
“没有,在这家干过后厨。”
“什么时候?”
“不知道,好久了。”
“好久是多久?”
李钦周咽下嘴里的东西,掀起眼皮,“多久又怎样?”
“……对不起。”
撞进他黑色的瞳孔里,舒佳低头小小道了声歉。
她试图用自己听到的拼出一个完整的李钦周。
初中打零工,高中去烧烤店端盘子,去修车铺打下手,配送平台满十八才能注册外卖员信息,李钦周不行。
生活逼他长大,年龄又是禁锢的枷锁。
舒佳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外地,大人工作忙经常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学着做家务时摔碎几个盘子,红了眼。
李钦周十几岁摔碎的盘子会变成不留情面的辱骂,蹲在地上一遍遍地擦。
李钦周吃的很快,靠在沙发上看手机。
舒佳喝完最后一口粥,他眼神没看这边,利索的将几个餐盒叠起来丢进垃圾桶。
吃饱后李钦周的心情貌似好了点,没之前那么烦了,甚至开始翻舒佳带来的笔记。
字体娟秀,温温润润的,各类知识点做了明确的分类标注,如舒佳所说,看完笔记再做几套题,傻子都能学会。
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心脏不会拐弯,真诚执拗像路边的绊脚石。
不知想到什么,李钦周脸色沉下来,“啪”的一声合上笔记,起身拿起舒佳的书包,拽住她的胳膊。
“你做什么?”舒佳诧异。
“起来,送你回家。”
这人的脾气变得太快,舒佳招架不来,“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你想待多久?在我这儿过夜?还没成年,在一个男的家里过夜?”
舒佳睁大眼,“我没这么想。”
“那就现在走。”
舒佳拒绝,争执间笔记连带着一张纸一起掉在地上。
看清楚的瞬间,李钦周瞳孔狠狠一缩。
“你在哪找的?”
“在你书桌里。”舒佳没想隐瞒。
李钦周咬牙,听见她说。
“我查过了,京航的分数线很高,就算过了飞行员测试也要学文化课,你从现在开始学,两年时间,没什么不可能。”
李钦周嗤笑,“所以呢?”
“李钦周,你想当飞行员,你可以,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仰起头,光明交界里,李钦周站在暗处。
舒佳心里一慌,拽住李钦周的袖子,“我看到你的项链了,一个小飞机吊坠,是你妈妈做的对吗?”
“你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做一个飞行员,对吗?”
李钦周僵住的神色让舒佳知道,她猜对了。
于是攥的手更紧,心脏揪的更疼。
伤疤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手碰到时,要比触碰火焰更炙热。
冬日的早餐,窗外的雪人,永远不会凉的温水。
穗湖的风四季不变,夕阳西下路边交错重叠的身影,仰头时月似玉勾,柳影绰绰。
舒佳说:“李钦周,别活在过去了,往前走吧”
她竭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抖,“我陪你一起,往前走。”
-
被赶出来是意料之中。
舒佳背着书包,脑海中反复回想李钦周的话。
——“舒佳,别真把自己当谁了。”
回到家,卸下书包。
客厅的金鱼被惊的到处乱游,看见舒佳又安静下来,吐着泡泡,有灵性似的定在她面前。
“回来了?”
舒建州从屋里出来给舒佳盛饭,温热的粥送进肚里才压下那股蠢蠢欲动的酸胀。
舒佳回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风扇化解不了房间里的黏腻,舒佳搬了凳子去院子里,凉风习习,好一会儿才压下闷热。
夜晚的黑无边无际,舒佳攥紧手,感觉黑暗才是吞噬一切的源头。
身后响起脚步声,舒建州坐在她旁边,蒲扇摇晃着拍蚊子。
“爸爸。”舒佳突然问:“人和人为什么不一样呢?”
有人不劳而获,有人却要活的那么累,那么辛苦。
被欺负、被打压,很努力很努力还是一无所获,一辈子有无数的疾病痛苦,机械麻木,痛的时候快死了,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有时候舒佳想,王龙这样的人才该死。
被欺负的不止李钦周,不止她,还有很多人。
她亲眼看见王龙掀女孩的裙子,撕她们的衣服,恶心的拍视频,就算举报给学校也只是口头教育。
不是学生,没有证据,没人管,所以肆无忌惮。
这样的人怎么不去死!
这样的人才该去死!!
似乎没想到舒佳会问这种问题,舒建州想了一会儿。
快入夏,只有虫鸣,枣树树叶浓密,风一吹沙沙响。
“佳佳,有很多人会为日出雀跃。”舒建州说
“因为有坏人,所以才需要更多更多的好人,因为害怕过,所以想为别人撑伞。”
想到最近舒佳的状态不好,他摸摸女儿的头发,“这世上不是只有医生警察可以救人,任何人都可以。”
“你可以,妈妈也可以。”
夜风沁人心脾,将人带入某种回忆。
舒建州想起来笑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接到你的检查报告那天,我觉得我也要死了,为什么是你呢?”
“我去问那个医生是不是误诊,可怜人家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眼镜都被我碰掉了。”
舒建州放轻松语气,实际那天并不轻松。
老教授医术高超,长得和蔼还会逗小孩儿。走廊上欢声笑语,多得是劫后余生的父母。
暖烘烘的走廊,舒建州浑身冰凉,开始怨恨命运不公平。
他回去揍了那个医生一拳,镜片都碎了,被保安带走丢进局子里,一直到深夜,唐晚抱着昏昏沉沉的舒佳闯进来。
她气喘吁吁,红了眼,舒佳趴在她肩膀,因为不安小声啜泣。
舒建州低头抹了一把眼角,“但是,妈妈比我更难过,她经常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小时候多好啊,健健康康的,遇人就笑,谁抱都不哭。”
“我和你妈妈总怕你被人偷走咯。”
舒佳记得,刚生病的时候她经常发烧,烧的迷糊了整张脸都是红的,唐晚抱着她不肯松手,一声一声的哄。
“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乖,我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女儿呢,烧的都迷糊了,半个小馒头就能哄好,还摸着妈妈的脸说妈妈不哭不哭。”
舒佳低着头,眼眶泛红。
“爸爸活了这么久,有你这一个女儿,和你和妈妈一起吃顿饭,苦啊累啊都不算什么了……”
舒建州低下头,到底没忍住哽咽,“就……什么都不想了。”
不想让舒佳知道雾蒙住的眼神有多重,他移开视线。
“佳佳,这一辈子,开开心心的,我和妈妈都希望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舒佳眼泪大颗大颗的落,连哭都很安静,没一会儿呜咽声渐大,她没忍住放声哭了好久。
舒建州抱住她,直到她哭累了,像小时候蹭口水那样,眼泪沾湿他的领口。
舒佳说:“我会开心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