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擅自修改了传给杨淑的话。”朱绍说道。
她稍稍抬头,看向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谢书安,问到:“这么说来,谢总管平日都替母后办些什么事?可是有接触过这些人?”
谢书安双眼微眯,思索了片刻,回道:“她的眼线遍布各六部,传话一般由其下人差信而来,不过倒是偶遇过几个刑部和礼部的人。我从来了之后,直接就被派去盯梢你,少有时间去回清安殿。”
朱绍点了点头,追问到:“那谢总管平日都同母后说些什么事?”
谢书安没有回话,只是将手伸进衣领中,从经常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随意地翻开了一页,递给朱绍,“喏,就这。”
册子由十几张宣纸编成,上面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下一行行的字——
“卯时三刻,起早,食米粥和桂花糕……五刻,早朝,处理乙家布织、甲家农耕、丙家公子贺礼……”
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朱绍每日的行程,以及其中都处理了什么事,事情发生的缘由和结果是什么。
朱绍的视线一行行地移动着,在这一日的最后,记录了“子时夜半,入睡”。
“
谢总管竟然还要记录到朕睡觉为止,”朱绍有些意外地说道,“莫不是谢总管每晚都守在门外一直守到我入睡才离开?”
谢书安伸手将册子从朱绍的手中抽了出来,收回到衣领下,“娘娘的任务罢了,我可不是专门守你。”
朱绍心中念头一动,问道:“那如果朕夜起,谢总管是不是就得突然被窝里奔起?”她的眼神中未带走什么杂念,好像当真只是在问这么一个问题,整个人竟散发出一股天真无邪的气质。
谢书安的右眼皮跳了一下,左脚后退半步与朱绍拉开了点距离,面上挂上了他那标准的春风般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皇上……”你做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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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朱绍向往常一样于卯时起早,在碧娟的伺候下用了早膳,更衣上朝。
这早朝一休便是七日之久,自张嘉年私藏救济粮一案查清以来,朱绍原以为会收到比往常更多的奏折,没想到竟是与之相反。
江澄瑞一行人平了此案,只是江澄瑞经历的诸多事情实在是过于诡异,两次被带回京中时均是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反而将原本还在跃跃欲试的众臣们吓得不轻,纷纷选择了观望皇上的态度。
朱绍觉得是时候再上朝了,遂命了谢书安传旨,于今日早朝。
台下,江澄瑞、李继、纪岚和几个当时一同前去中洲的官员无疑成了众臣瞩目的对面,其中江澄瑞尤为明显。
他肩膀的伤还未痊愈,官服下包扎的绢布将紫色的绸缎撑得鼓起了一块。他的面颊虽然消瘦了些,但眼中的精神却是比之前好了许多。那日在府中醒来后,李继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原本恍惚的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心中竟有一丝解脱。
——他总算没有辜负自己,没有辜负太祖,又为朝堂做了一件对事。
“江太傅,”就在大家或者光明正大或者偷偷摸摸地盯着那几个人的时候,朱绍突然开了口,“辛苦归朝,可有话想先同朕说?”
一旁的众臣瞬间齐刷刷地将目光都投向了江澄瑞这边,明明被点名的不是他们,却一个个屏息凝神,神色紧绷。
江澄瑞手持笏板遮挡于眼前,从队列中走了出来:“老臣在。”
朱绍在他双膝落地之前摆了摆手,制止道:“免礼,起来吧。”
江澄瑞迟疑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
“说吧,可是要赏?”朱绍端坐在龙椅上,
江澄瑞当时通过谢书安的言语中,推测那位想救他的人大概就是朱绍。
倘若真的如此,自己便是皇上和太后娘娘两人在这场博弈的棋子。
棋子,要为执棋人所用。
朱绍这句话,问的便是他的表态。
“老臣这几日在外查案,死里逃生,中洲救济粮一案成功告破,已是臣最大心愿。”江澄瑞捏了捏笏板,低头回道。
闻言,其他官臣皆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江澄瑞可是立了个大功,为何不要赏?即便是在此案上打了皇上一脸,但皇上既愿意赏赐,便是给个台阶下的意思。
江澄瑞现在拒了皇上的好意,岂不是又抚了皇上的面子。
朱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继续道:“但朕以为,此事功劳不小,也算是为我们庆国除了个蛀虫,赏赐些金银绸缎,还是应该的。”
只见江澄瑞斟酌了片刻,随后微微俯身行了个揖,说道:“老臣谢陛下恩典。”
见他谢了恩,朱绍的心悄悄沉了沉,接着又听到他继续道:“只是,臣还有一事相求。”
朱绍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江太傅请说。”
江澄瑞左脚后撤了一步,双膝跪于地上,语重心长道:“臣有罪,臣请求陛下降罪于臣。”
众人惊讶地互相交换眼神,似是想从对方的眼神中打听出些什么。
闻言,朱绍眉头抬了一下,问到:“江太傅何出此言?”
江澄瑞以额叩地,深切地说道:“臣自太祖以来历经三代君王,与各位大人们相比应是责任最重之人,本该尽职尽责,鞠躬尽瘁。然,此次中洲救济粮一案,臣却是大理寺在初次结案后才发现了端倪。此等过错,是臣作为太傅之过。其次,此次案件牵扯良多以往的不堪之事,均是臣在任太傅一职期间,此等过错,是臣懈怠公职之过。望陛下降罪于臣,以昭告百官需尽职尽责,不可玩忽职守。”
这一下,众臣们算是听明白了。
江澄瑞先是领了赏,免得抚了皇上的面子;接着,再是将事情的责任都拦在了自己身上,求皇上降罪于他;这一来一回,便将此事的嫌隙给消了去。皇上还是高高在上,官臣还是兢兢业业。
高,实在是高。
朱绍点了点头,说道:“江太傅的话,朕听明白了。既然江太傅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若朕不依了你,便有些不识趣了。”
她将直了直身子,高声宣道:“江爱卿于查清中洲救济粮一案有功,特赐黄金万两,锦缎三百,以示褒奖。然,其懈怠公职,致京中险失珍贵粮草,遂令其兼任中洲长洲湾刺史一职。望爱卿能替朕开拓城土,戴罪立功。”
话落,众臣皆是心中一惊。
堂堂正一品太傅,竟去兼任一个小刺史,而且长洲湾是什么地方?这和贬谪有区别吗?
然而,江澄瑞在听到“长洲湾”这三个字时,却是心中感慨万千。
在别人看来,是贬谪,然而他还记得当时皇上在工部与他讨论储兵据点一事,他指的便是这长洲湾。
他终于在新的一代帝王这又获得了信任。
江澄瑞掩住内心激动的情绪,深深地说道:“老臣,谢皇上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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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大雪已停,夜晚的月亮终于从厚厚的云后出来透了口气,将白银色的月光撒成了发亮的霜花。
夜里,朱绍躺在榻上未眠。碧娟在她上榻后在屏风外守了会,便被她叫去回偏房睡了。
约摸过了两刻钟,朱绍睁开眼,盯着透着白色月光的纸窗,想起白天的事,她突然开口道:“谢总管。”
没人答复。
过了半晌,她坐起身来,双手扶上窗台,一边将窗户打开,一边又重复了一句:“谢总管。”
然而,窗户刚开了一条小缝,便被人从外面推了回去,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不许开!”
朱绍瞳孔微睁,也没管谢书安的劝,用力地推开了窗,说道:“竟然真的在。”
谢书安险些被她这一推撞了个措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双臂交叠于胸前,无奈叹气道:“何事。”
月光照在谢书安的身上,银白色的光勾勒着他的身形,让他在雪夜中显得格外瞩目。
他白日总穿着朱红色或者黛色的衣袍,或是显得庄重,或是显得沉稳。今夜里穿的,却是纯白的长衫,竹影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好像平日里那个阴戾毒舌的谢书安不曾存在过,站在朱绍面前的这人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纯粹又认真的少年郎。
朱绍看得有些出了神,晚风徐徐侵入室内,隐隐带进了一股草药的味道。
朱绍看了看谢书安领口缠绕着的白娟,问道:“受伤了?”
面前的人似乎没想过朱绍会问这个问题,身子有些一愣,接着若无其事地回道:“没有。”
“你领口明明都缠着绢布呢。”朱绍指了指他略微敞开了领口,露出的锁骨下是一小块白色的绢布。
他抬起手理了理衣领,转过头回道:“没事。”
“唔……”朱绍看着他转过身的背影,“那好吧。”
谢书安叹了口气,摆手道:“皇上若是没有其他事,那小的便回房歇息了。”
说完,他转身抬步便要离开。
“等等,”
突然,谢书安的身后掀起了一阵风,雪地上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我看看。”
他回过头,看见朱绍翻出了窗台,正向他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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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落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