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茶办事向来牢靠,梁曦和一行人回府后那个丫鬟和小厮的信息已经被她打听清楚了。
那个丫鬟叫小梅,今年刚满十五,和沛儿一样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
不过贴身丫鬟也有亲疏远近,比起沛儿这个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家生子,小梅向来不受二小姐待见。
她十岁才进府,进府后一直跟在王妃身边伺候,因为文静老实,就被派给了不安分的二小姐。
说是来伺候二小姐,其实就是王妃的眼目,帮她盯着二小姐呢。二小姐院里的下人都知道小梅不受待见,所以时常给她找茬。
小梅是上阳城外的农家女,一家子地少人多,日子过得又穷又苦,父母去世后她和双胞胎哥哥就被两个年长的哥哥卖了。好在两个哥哥没有泯灭人性将他们卖到脏地方去,她才得以长到如今的年岁。
她哥哥是个男孩儿,被江南来的富商买回去当干儿子去了,她却一直没有买家,直到遇到王妃,才有了一条活路。
小厮叫大壮,是府里的家生子,十几岁的少年比同龄人高上不少,平时就跟着护院一起练功,成日嚷嚷着要当护院保卫王府。
他娘是府里的厨娘,在府里待了二十多年,是个和善的女人。他爹曾经是王爷的随从,陪着王爷游历四国,如今管着府里的马厩,府里人出行若是用到车马都要经过他。
大壮从小就顽劣,小时候因为爬到树上掏鸟窝惊扰了正在赏花的王侧妃,王侧妃想惩戒他,是二小姐开口帮他求的情。
小子年纪不大但是对恩情记得劳,据沛儿所说,她不过是跟他漏了个口风,他就巴巴地跟了上去,以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梁曦和回屋换了身衣裳,将黑色的裙装裹在身上,总算是凉快了些,这件裙子是他自己的,一路从宣国逃难来到齐国都在穿着,不是什么好料子,只是耐磨轻薄的粗布,若是单穿难免有些上不得台面。
所以他套了一件青色的外袍,外袍上绣着深浅不一的黑色山石,山石相互错落着组成一座石山,还有在石山上那两条赤红的蟒。
一条蟒盘踞着高高昂首,硕大的蛇头搭在右肩上,张着嘴吐出了信子,另一条伸展着蛇身,蛇头懒洋洋地搭在左手的袖子上。
山石只是用黑色绣线勾出轮廓,如一副写意的工笔画伫立在青色的山水间,巨蟒却是一针一线绣得精细,蛇鳞片片分明,针脚细密,带着光泽。
他本就是张扬肆意的美人,如今套着一件这样的衣袍,更是来势汹汹,气焰嚣张。
齐静竹有些失神地抚摸着他衣袖上的蛇鳞,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倾着身子与他贴得极近,轻轻嗅着他发间的香味。
便是与曦和成了夫妻,他也时常会被他所吸引,迷恋至深难以自拔。
梁曦和凑上前将侧脸贴在他的脸上,带着笑意说道:“夫君继续画图吧,我出去一趟。”
他说罢还伸手摸了摸齐静竹的脸,赞叹道:“夫君果然肤若凝脂,面庞柔嫩。”
齐静竹作势要打他的手,他便先一步退开,笑着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景,齐静竹也露出一个笑来,他将手握成拳,就那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
与心脏的悸动一同出现的是难以忽视的危机感,曦和就像那盘踞的蟒一般,带着一身漂亮的、鲜艳的鳞片,目光灼灼地盯着璟王府这一亩三分地。
他的身子将整个王府纳入其中,蛇头高高扬起,监视着王府里的风吹草动。
齐静竹暗自叹气,曦和美丽又危险,他也时常心中惶惶。
不过好在曦和是曲相的人,曲相是国君心腹,许多时候,曲相所为都有些国君的手笔。
齐静竹与国君是堂兄弟,两人关系还算亲厚,他的父王更是坚定的保皇党,一心维护国君的权威。
正因如此,齐静竹才会选择信任梁曦和。就算对方真是别有用心进入王府,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丫鬟小梅亲眷并不在府中,所以梁曦和去见了大壮的父亲齐安福。
齐安福是璟王府的老人,少年时曾是璟王的随从,后来随璟王参加围猎伤了腿后便得了个管车马的闲职。
大壮是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两人将这个独子当眼珠子一般疼爱,虽是王府的小奴仆,却是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地长大。
府里不少丫鬟小厮都嫉妒大壮有一对疼爱他的双亲,就连梁曦和也曾听小丫鬟说过,大壮没了,福伯和云婶指不定多伤心呢。
他们一家都住在王府里,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有一方小院,这就是他们的家。若有人要进出后门,也得找齐安福拿了钥匙才能出去。
小院离马厩不远,齐安福每天早晨和傍晚要去马厩查看马匹和车辆的情况,也会对当日的车马使用情况进行记录。
除了王爷和世子,没有人能直接调动王府的车马,必须得等他记录以后才能使用。
梁曦和进小院的时候齐安福正在院里晾晒儿子的衣物,今天日头很好,晒得人头脑发晕,昏昏沉沉,但却是洗衣晒衣的好天气。
年迈黑瘦的男子走路一跛一跛的,踮着脚费力地将那些衣裳一件件搭在架得高高的竹竿上,然后万分珍惜地将那些衣裳拉开扯平。
他的眼睛在日光下眯成一条皱皱巴巴的线,额头也有被晒出的汗水。
妻子每日都要忙着给府里的主子们做饭,腾不出手来收拾儿子的身后事。他的差事清闲些,便趁着天气好把这些衣裳全都洗一遍,等晒干之后好给儿子立个衣冠冢。
他们夫妻俩不知道孩子是在哪儿没的,当下人的也没那个胆子去问主子这些晦气事,所以只能立个衣冠冢,逢年过节也有个祭扫的地方,让孩子在下面过得舒坦些。
院里已经晾了不少衣裳,其中不乏新衣。
那些衣裳或大或小,都是当娘的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只看这密密麻麻的衣裳,便能看出这对夫妻的爱子之心。
“奴见过三少夫人。”
看清来人后,齐安福连忙行礼问好,低着头拘谨地将手中的衣裳放进木盆里,畏缩着身子等着主子的吩咐。
点茶抬了椅子过来,梁曦和便坐在院中同齐安福说话。
他先说了对二小姐的处罚,才接着说大壮和小梅身后事的安排,在说话时,他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在齐安福的脸上,看着那张穷苦的、悲惨的脸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梁曦和话音刚落,齐安福立马跪伏在地上,说着:“奴不敢、不敢……”
“为何不敢?”
“奴不过是卑贱之人,不敢如此折、折辱二小姐……”他一边颤颤巍巍地说话,一边将身子趴得更低,等到那话说完,他几乎是整个人贴在地面上。
梁曦和没有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着院里晾得满满当当的衣裳,又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齐安福还有站在一旁神情冷漠的点茶……他觉得他的这口气,像是永远也叹不完。
烈日当空,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伫立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歪着头在树上跳来跳去,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像是不懂为什么那高高大大的,与它们毫不相似的人类,会在同类的面前如此跪伏,像一匹老马。
“起来吧。”
梁曦和说着扬了扬下巴,“坐着说。”
齐安福束手束脚地站起来,全身紧绷地坐在水井边,一双手无措地搓来搓去。
对于他们这些离开主子身边多年的下人来说,再次回到主子视野里,是一种幸与不幸,幸是能够再次为主子办事,不幸的是他们已被日复一日的困守磨得失去了骨头,也失去了抬头直面主子的勇气。
若是有的选,齐安福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王爷面前,他不想回忆年少时无知无畏的自己,也不愿接受曾经和王爷插科打诨的那个少年变成如今这副破烂的样子。
虽为人奴仆三十余载,但曾几何时,他也是挺胸抬头活过一段年岁的。
“他是个孝顺孩子吧。”
“是,大壮他从小就孝顺。”
“这些晾衣的竹竿搭得这么高,想必他还在时,从未将晾衣的活推给爹娘。打水的木桶也大,该是有一把力气的……”
梁曦和就着院子里的细枝末节娓娓道来,那么短的一段话,就将那么素未谋面的少年说了个七八。
太好猜了,被困在小院子里奴仆之子,因为爹娘的宠爱活的自由自在,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王府看看。
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他会在王府出生,在王府死去,眼里最广阔的世界就是这一方繁华热闹却和自己无关的上阳城。
泪水浸湿了身前的方寸土地,齐安福深深地埋着头,压抑着嗓子里无处可诉的悲恸。
他多想开口告诉眼前的贵人,说他儿子是个好孩子,不止是晾衣,就连打水洗衣扫洒这样的活他都是自己做的,从不会让爹娘沾手。
对于府里的主子来说,二小姐能回来便是上苍保佑,至于那两个死去的下人,并不值得多费心。
可对于齐安福来说,大壮就是他和妻子的命,他们费了那么多心思才让他远离主子身边,当一个王府外围相对自由的小厮,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还是因为主子而死,甚至寻不到尸骨。
他那么好的儿子,怎么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呢?
“纵使你们夫妻对他再宠爱,买再多的衣裳,他也依旧知道自己是个下人。”梁曦和靠在椅背上,望着房檐上挂的那一串葫芦说:“毕竟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愿跟着二小姐离开的。”
“这么孝顺的孩子,这么懂事的孩子,会抛下腿脚不好的爹离开齐国吗?二小姐需要一个会驾车的下人,他却不需要这一场以性命为代价的叛逃。”
“或许他是自愿的,可是越走越远,受尽磨难,他可曾后悔了想回来?可,即便是他后悔了,他也回不来。”
“你们没能将他留在王府,没能听见他一路的悔恨,没能看见他尸骨散落何处,现在,连一场体面的身后事都不愿给他吗?”
梁曦和说完没有多留,带着点茶离开了小院,他沉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直压着一座大山。
齐国最重礼教,文人注重君子之交,上位者要礼贤下士。
在齐国,国君心怀天下,处处为百姓着想,可偏偏,下人不是。
梁曦和游历三国,他见过的奴隶和下人多不胜数,但都没有齐国这样的压抑。并非是身体上的折磨和虐待,而是不在乎,下人从未被主子放在眼里,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是否保护了主子,都没有用。
从始至终,当主子的就没有把下人当成人。
小梅和大壮因为二小姐的叛逆而死,整个府里,没有一人提起。
他们死的轻飘飘的,就像来时一样,轻飘飘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