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几乎每日都会有新的流民赶来,维护治安的军士增加了好几批,城门处还有士兵守着,不让城中百姓出城。
新来的流民比之前的难以管教,他们更加狼狈疲倦,通过他们的状态便可以看出宣国如今的水深火热。
他们衣着褴褛,神情麻木,个个都瘦得皮包骨,穿着勉强能够蔽体的衣裳,露出来的小腿和手臂像麻杆一样,细长的一条戳在地面上。
能一路从宣国走到上阳城的孩子并不多,在数百流民中,只有那么六七个孩子。
他们穿着属于大人的不合身的衣裳,稀疏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沾着泥土和枯叶,长时间的挨饿让他们变得瘦弱,一颗大脑袋突兀地支在细瘦的脖子上,像一个畸形的灯笼。
他们的家人费尽千辛万苦才带着他们来到上阳城,自然是将他们护的如眼珠子一般,不敢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
有那一家三口的,用麻绳将孩子的手臂绑住,另一头是孩子的父亲,麻绳只有一臂的距离,孩子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活动,即使手上的皮肤因为麻绳的捆缚变得发红破皮,甚至是溃烂,那些父母也不曾解开绳子让孩子养养伤。
也有孤身一人带着孩子的妇人,她们神情戒备,一脸凶相,手中总是握着柴刀或镰刀,就算是停下来休整煮饭,她们的刀也是放在身边的,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若是孩子还小的,她们就用旧衣服把孩子绑在身前赶路,每日只解开一次喂食,其余时候都是在身上的。
那孩子大了的也是用绳子将孩子绑起来,两人都绑在腰腹处,同样是一臂的距离。
大多数流民都只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长途赶路,携带太多的家当只会将他们拖死在路上。
而好一些的就是那种集体逃难的,他们大多是同村或是同族,一群人里有青壮也有老弱妇孺,轮换着拖了几辆板车,板车上放着所有人的家当。
随着流民数量的增多,只靠城中世家豪族布施米粮钱财用来救济是远远不够的。
更别说还有那精明的当家人看着流民数量越来越多而找借口停了布施,粮食的短缺让流民变得暴躁不安,每日两次的浓稠粥水和饼子变成了寡淡的汤水里浮着几颗米粒,饼子也是掺着麦麸做出来的。
他们开始闹事,老人小孩跪在施粥的棚子前面哀戚地哭,妇人端着碗不依不饶地想再要一勺粥,还有半大的小子跟着一群男丁站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也不出声,沉默地用一双双像狼一样的眼睛盯着盛粥的木桶。
城外流民和军士爆发冲突的那一天,正是梁曦和卧床休息的第五天,也是王侧妃被罚在小佛堂关禁闭的第四天。
城外的僵局原本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大壮和小梅出殡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苗头,只是一直没有真正撕破脸。
流民们撒泼哭闹所求一口救命的口粮,军士们时刻戒备这一群露出尖牙的恶狼。
直到今早,因为城中几位小世家的家主缩减了粮食的量,导致原本就稀薄的粥变成了清亮的汤水,有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饼子也小了大半,不仅如此,那粥水分完时,还有数十人没有领到。
先是没有分到的人开始吵闹,暴怒着去争抢其他流民的食物,可食物对于这群人来说就是性命,早就吃光了,一番混战后谁都没能讨到好。
打红了眼的流民开始说是军士私藏了口粮,就成群结队地打算搜他们的帐篷,这一闹可就不得了了,军士的帐篷里放着的是私人的口粮和武器,哪能让他们进去,这一阻拦,就又打起来了。
军士身手好却不敢下死手,流民虽然羸弱却人数众多,一时之间反倒是军士落了下风。
此事一出,国君震怒,又往城外新增了不少军士,可就算再增加一倍,军士数量依旧远远比不上流民,只要粮食问题不解决,下一场暴乱迟早会来。
可朝堂之上群臣激愤,大多数臣子都不愿拨出粮食救济这群狼子野心的宣国人。
梁曦和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两个婆子说话,从她们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全貌。
“你说那些流民可气不可气,他们靠着咱们上阳城的贵人心善才得了吃喝,有了活路,竟然还敢闹事打了我们上阳城的军士!”
“就是,那军士中许多小将都是世家子呢,四公子也在里头,不知道伤没伤着。”
“要我说啊就不该给他们粮食,白生生的稻米反倒养出一群白眼狼。”
“那可不,咱们齐国的百姓都不能顿顿吃上稻米,他们反倒吃上了。也是贵人们心善,原想着不会有多少人,就差人搬了稻米送去,谁知道这人越来越多,不仅养大了胃口,也养大了那颗黑心!”
“就是了,宣国人的心肠,打在娘胎里就是黑的。”
“也不知这回怎么收场,城外要是不安定,四公子定是回不来的。唉……遭罪了遭罪了……”
戎晴端了药进来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看着梁曦和侧耳倾听的模样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她走到窗边将窗子又推开了些,还在她们说话的空隙里给梁曦和解释。
“四公子幼时顽劣,王妃便让最严厉的六婆去管教他,管教多年才压住了他的性子。六婆在四公子的平福院住了近十年,对四公子感情颇深,四公子对她也很是尊敬,不许人唤她六婆子,都是叫六婆。”
“另一位是徐婆子,她负责咱们院里的采买事宜,时常出府,丫鬟小厮们都喜欢缠着她听外面的事。”
梁曦和若有所思地点头,“她们说宣国人心肠都是黑的,不该给那些流民粮食,你觉得对是不对?”
“奴婢不知道该不该给粮食。不过那些流民能不远万里走到上阳城,想必是很信赖齐国,信赖国君的,徐婆子说齐国别的城池也都会接纳流民,可他们偏偏走到了上阳城,这般毅力恒心,不像是黑心肝的小人。”
梁曦和笑了,示意戎晴坐在床边的小凳上,“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闹事?”
“因为没吃的。”
“对。正如外面那两位婆子所言,他们如今的吃喝都是城中的世家豪族所施舍的,可这种施舍却不能让他们觉得安心。你可知为何?”
戎晴皱着眉,迟疑着摇头,“奴婢蠢笨。”
梁曦和笑着摇头:“若是有一日,我平白无故赏了你一块极为珍贵的美玉,你可敢照常穿戴?”
“我没为主子做成什么大事,当不起那么重的赏,要是受了这份赏,还要时刻小心谨慎地藏着它。主子的意思是,那么布施的粮食对于流民来说就像是美玉一样,他们受之心中惶惶?”
“聪明。美玉之于我,就如粮食之于世家豪族,不值一提,可对于你们而言,赏赐的美玉和无故获得的粮食都变成了重担。你害怕美玉被偷走,他们也担心这份施舍会突然终止。”
“那他们为何还要闹事?既然害怕,不是应该夹起尾巴做人吗?”
“他们想要让国君出面拨粮赈济,世家豪族施舍粮食靠的是善心,不知什么时候这善心就没了,可国君布施,靠的是君威,只要君威仍在,他们就能有一条活路。”
“可……打一开始国库就没有出粮食,现在就会出吗?”戎晴很小声地说道。
凭借她的敏锐,她知道现在这些话不是她能听的,也不是她能议论的。但是她也明白主子是为了她好才这么细心的教导她,所以她不能白费了主子的良苦用心。
在王府生活了那么多年,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她的回答让梁曦和很满意,戎晴不知道朝堂上那些说不清的官司,却知道若是国君想要赈济不会等到事发才出手。
“国君确实不会赈济,所以这差事,还是得落在世家豪族的身上。只是不知道哪一家这么倒霉,摊上这苦差事。”
“你若是想要看清一件事,不能只看发生了什么,而是要看,为何会发生。世间万千事,少的是凭白生出来的变故,多得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袒露。”
“奴婢跪谢主子教导。”戎晴跪在地上给梁曦和磕头,她知道主子是外出游历过的,眼界要比府中的小姐们宽广很多,虽然主子脾气不好,但是会这样耐心教导她,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
戎晴离开后梁曦和就望着陈旧的窗棂开始慢慢思索,他需要一个可以出城的机会,他要把这桩差事揽在自己身上。
宣国的局势到底如何,他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只不过,这事需要等一契机。
若是真的能成,他会带着问酒和戎晴一起前往,问酒身手好但是心思简单,不如点茶那么缜密,发现不对也能圆过去,戎晴则是他想要培养的助力。
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丫鬟报以厚望,将她从一个普通的扫洒丫鬟提到身边伺候,就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姑娘聪明。
一个从小在王府长大的丫鬟,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府的丫鬟,能够长成的样子并不多,或许会在后宅阴私里浸染出一副歹毒阴狠的心肠,或许会在打骂和管教下变得懦弱胆小,可戎晴都没有。
她像一棵脆弱的种子,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汲取着能让自己向阳而生的养分,好的坏的她都见过,从坏人身边得到教训,不会轻易犯错,也从好人那里得到了一些见解,这些见解足以让她开智,让她和王府无数丫鬟区分开来。
在梁曦和眼里,璟王府是一个得天独厚的生存环境,或者说所有的权贵重臣,他们的府邸,都是一个适宜生存的环境。
或许会频频遭受打骂惩处,但是在这个环境中,你能接触到远高于你身份的人物,他们的处事,他们的为人,甚至是后宅中的权力争斗,都是难得一见的学习机会。
他始终坚信一件事,那就是这样的高门大院里没有傻子,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有的只是善于伪装的猎食者,一如他。
戎晴聪明敏锐,懂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整个王府里,或许有比她更聪明的丫鬟,但是梁曦和自己就足够聪明,他需要的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