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春光可看,祁雪有些尴尬地挪开眼睛,假装摆弄餐盘。
“尝都没尝,怎么知道的?”
“店家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让菜好看上。”
自己的用心这么明显吗?
不过这里的材料有限,不然能让它再好看至少一倍。
祁雪心里暗暗窃喜又骄傲,可情绪都反映在脸上,像只翘着尾巴的狸奴。
承影看在眼里,嘴角也不知不觉地挂了些笑意,夹了块间笋蒸鹅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他吃的慢,但祁雪着急等一个评价,还没等他咽下去,便向前探着身问他味道如何。
承影颇有些戏谑地看着她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咀嚼,甚至速度更缓了些,待这口肉下肚,方才轻飘飘开口。
“还不错。”
祁雪高兴的拍了下手。
“那就好那就好,还怕不合你口味呢。那这几日我就负责你的一日三餐,帮你好好补补,我的承影大侠。”
此时气氛一片欢愉,谁也没深究她那句“我的承影大侠”到底带了什么深意。
之后的三日,祁雪应约每日给他换着花样做不同的菜系、不同的口味,还附带做菜品介绍,讲每道菜的由来和故事。承影每次听着她绘声绘色的讲述时,都感受到孩子一样单纯的快乐,好像自己童年缺失的某块也在被慢慢填补了上去。
“今日楼下怎么这么吵?”
两人正在房中吃着中饭,楼下桌椅碰撞的声音还有粗鲁的催账声音透过门窗传到他们耳朵里。
“今日廿五,快到月末了,房东来收租,小二想让他再缓几日,两人估计吵起来了。”
“月末……快来不及了……”
承影抿了抿唇,垂眸沉思了半晌,还是停杯投箸,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哎,还没吃完呢,你干嘛去?”
祁雪见他神情严肃,也赶紧拿帕子擦了擦嘴,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不消一个时辰,祁雪、承影、还有被挟着的道士又到了那片荷塘。
那道士的脖子被支架固定住,不得动弹,脚下也虚浮着,一步一踉跄,被承影拎着、推着,像个提线木偶,全身上下都被汗浸湿了个透。
“少侠,少侠,咱们干什么去啊,让小道休息会吧,小道,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
也许是声带受了损伤,他嗓音听起来嘶哑不堪,又因为疲累而不断大喘气,声音听来像是恶魔的低吟。
可承影丝毫没有让他休息片刻的打算,架着他上了停泊的一个小木舟上,划向了池中央,那里是观察红荷位置最好的地方。
道士仄歪着倚在船尾,抚着胸口微张着嘴巴,大口呼吸,祁雪都能听见空气穿过他喉管、胸腔时发出的震震声响。
她本想开口替道士求求情,让承影慢一些,可又想到他吃饭时说的什么来不及了的话,便想他自有他的道理,还是选择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没有说话。
到了阵法中心,承影将碇砣扔进水里,停了船。
今日天气不好,阴阴沉沉的,好似是暴雨的前兆,水上的风势更大,吹的荷花荷叶都飘摇不定。
“生门在哪里。”
承影开门见山,没有耐心和他绕弯子。
道士眼珠一转,捂着脖子哎呦呦了几声。
“少侠,什么生门啊,小道就是个学艺不精的,犯了错被逐出师门,不懂你在说什么。”
承影拔剑指向他心脏。
“留你一命,是以为你于我们有用,若是没用的废物……”
他没说后面的话,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的意思。
道士已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道的人了,活过来时看到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听说是承影救了他,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心里的恨意更浓。虽然身体正在一日日恢复,但伤处的痛痒感带给他的苦楚却分毫不少,此时被剑指着,心想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祁雪善察人心,已经将他的想法猜了个八分,便伸出两指,轻轻拨开承影的剑,悠悠说道。
“能知道贵妃冢所在之处,而且还敢只身前来,怎么可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道士呢。你说对吗,陵玄子?”
被叫破自己的道号,陵玄子睁圆了眼睛,诧异地盯着她。
“你,你怎么知道。”
祁雪轻笑,从怀里取出一张令牌,展示在他面前。
道士慌忙伸手去抢,被她轻飘飘躲开。
“不好意思啊道长,你受伤的时候我不小心拿到了。”
“你这个小贱人……”
话还没说完,剑鞘已经挟风砸到他嘴上,下半张脸瞬间肿胀起来。
“听说前段时间灵宝派有个道行颇深的弟子偷了观中的机密,被发现时已经逃之夭夭,陵玄子,不会这么巧,那个人就是你吧。”
陵玄子捂着嘴,疼的说不出话来,只恨恨地盯着她,像要将她撕裂一般。
“看样子,我猜对了呢。”
祁雪也学着他的样子捂着嘴巴,佯装惊喜状。
“灵宝派素来对卦象颇有研究,所以,在此处算个生门,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道士摊开空空的手掌,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没有卜卦的工具。
祁雪眯了咪眼睛,笑意更深,从怀里拿出一个带着指针的法盘,递到他手里。
“不好意思啊道长,这个法盘也是不小心就被我拿到了。”
陵玄子见已经没有任何借口,转过身子不肯看她。
承影捏住他下巴,强行让他转过头来。
“别浪费我时间。”
伤口被剧烈地拉扯着,陵玄子吃痛地倒吸了口凉气。
“道长,之前我朋友对你大打出手确实不对,可是为表歉意,他也耗费了自己的修为将你救了回来,这样算也是扯平了。咱们不远万里来到这寒水村来,为的不就是墓里的宝贝吗,咱们各取所需,如有冲突,我们拱手相让给道长。”
听闻祁雪放软了语气,陵玄子的表情稍稍有些动容。
见状祁雪继续说道。
“道长四处逃窜颠沛流离,不就是为了躲避灵山派的追踪嘛,偷窃可是重罪,被抓回去受到的责罚可是生不如死,如若道长不肯帮我们这个忙,我就只能如实将你的行踪禀告给灵山派的长老,说不定他还能记我一个人情,帮我破除此阵呢。”
祁雪这段话说的滴水不漏,陵玄子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盘坐着捏了个决,算了起来。
见他乖乖配合,两人都松了口气。
“你刚刚说,朋友?”
承影面朝湖面,假意观景,实则用余光瞥着她。
祁雪对八卦之术略通一二,因为担心他耍诈,所以正专心致志地盯着陵玄子的算法,闻言微微一愣,反应了片刻才知晓他指的是自己刚刚说承影是她的朋友。
于是抬头看向他的背影,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生响,发丝也在空中肆意飞扬,只有从他腰间露出的半截剑鞘岿然不动。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本来是一句反问,但承影却垂目细细想了想这个问题。
小时候,他以为小哑巴是自己的朋友,可师父说,他只是一个仆人。
后来他捡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洗干净以后通体雪白,会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他手心,他以为这只小白狗是自己的朋友,但师父将它一棒子锤碎了脑壳,说它只是一个畜牲,不得将练功的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再之后,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也不再盼望每个月下山采买必需品的日子,因为他不再对人感兴趣,也感受不到新奇事物带给他的乐趣,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完成任务。
朋友?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陌生的像是他为那只小白狗做的木制挂牌,被他在冬日里深深埋在雪里,直到了雪融天暖的春季,都没有再找到过。存在过的痕迹被隐藏的干干净净,没有证据,就好像从没来过。
他转过身去,看见祁雪的笑颜。
好像看见了她一层一层地拨开下了十几年、累积在地上几近成冰的霜雪,终于找到那块小小的、破烂不堪的木牌,张开被冻伤的手指,甜甜地冲他笑着说,“你看,它还在。”
幻想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让他难以分辨。
天地寂静无声,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薄膜,然后被他的声音打破。
“我们是朋友。”
祁雪皱了皱鼻子,转过头去继续盯着陵玄子,心里想的却是,可是我不想和你只做朋友。
云层阴沉密布,天色暗得也比平常日子要快些,终于在彻底黑天之前,陵玄子缓缓开口道。
“找到了。”
两人赶紧凑近他身边去看,盘上指针正指着东南方向的那朵红荷。
“潜入水中,将那一棵红荷连根拔起,启动机关,生门即开。”
听闻此言,承影半刻没有犹豫,开始卸去身上的佩剑,脱下外袍。
“天色将晚,明日再来吧。”
祁雪关切道。
承影摇摇头,手下动作没停。
“我去去就来。”
只听得扑通一声,承影利落地跃身入水,片刻便隐没在重重叠叠的荷叶之下。
祁雪叹了口气,他的身影逐渐下沉,自己的心却提了起来。
待彻底看不见他踪影时,祁雪转过了身,却正好看见陵玄子嘴角挂着一抹狡黠狠辣的笑意。
她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只觉此事有蹊跷,可是刚刚自己是看着陵玄子捏诀卜卦的,应当没有出错。
祁雪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又重新观察了一遍四周的卦位,在脑海里重新按照陵玄子的思路快速走了一遍。
没有问题啊……
除非……
一个想法在她脑袋里一闪而过,却似闪电穿身,激得全身上下都打了个寒颤,来不及和陵玄子求证,她直接跳进水里,朝承影的方向奋力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