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色晚的早,三人谈笑间,殿中已被不知不觉地掌上了灯。
院外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还有温柔的男声轻唤着,“慢些跑”。
祁雪心中正纳闷谁胆敢在皇后寝殿前如此放肆,门外就急匆匆走进来个宫女,正是送祁雪进来的那个,俯身到崔凌烟耳侧说道。
“云樱公主来了。”
崔凌烟与李天师对了个眼神,后者马上起身作揖。
“天色不早了,小道就先回了。”
他站起来以后,要比祁雪想象的高大不少,一手揽着拂尘,一手捏着及胸的白须,光看外形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可祁雪却总觉得他眼里不似一般道人那样超凡脱俗。
出于礼节,祁雪也跟着起身微微颔首,虽然皇后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但她作为小辈,又是还没过门的太子妃,见李天师深得崔凌烟信任,便想着送他行至门外。
可李天师却身子一转,往屋内的一处后门走了过去,熟捻地隐于一排书架之后。
祁雪心中纳罕,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做回崔凌烟身旁,心想,皇后怕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李天师的存在,这样一来,她对于这天师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待天师走后,皇后冲那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款步出去唤道。
“太子殿下,云樱公主,外面天凉了,娘娘邀您们进殿里来说话。”
祁雪本来今日没有见到承影,心里就总是怏怏的,没想到这时他竟来了。
胸腔里的小兽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横冲乱撞,祁雪不由得悄悄按了按胸口,连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期待和紧张。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携着凉风走了进来。
“给母后请安。”
梁宥然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和跳脱着挣开他手跑到崔凌烟和祁雪两人面前的云樱相比,他如此齐全的礼数反倒显得有些生分。
“你就是太子哥哥要娶的人?”
云樱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圆嘟嘟的两腮格外可爱,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朝祁雪问道。
祁雪记得母亲给她恶补皇族关系时提到过这个云樱公主,她作为如今最小的皇子,又生的甜美可人,备受皇帝宠爱。因其生母家世普通,所以在皇后处抚养了一段时间,直到崔凌烟身子被病疾压垮,才回到她生母的身边,但终归是和皇后有不浅的感情。
她对这小公主有独特的印象,是因为母亲随口提了这样一句话,肯将先皇后的名讳中摘取一个字给这个公主封号,可见梁越对其宠爱程度多深。
看着眼前天真又有些娇气的女孩,祁雪笑着点点头。
她身上没有叶蓁蓁幼时那种蛮横无理,反而是难得的孩童独有的那种鲜活劲儿,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如同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无畏。
“云樱,不得无礼。”
梁宥然见她在祁雪面前仍是没大没小,轻喝了一声,但语气并没多少责怪,反倒就像是走个过场。
“云樱啊,还记得母后跟你说的嘛,你得管这位叫嫂嫂。”
崔凌烟将她小小的身体往她俩身边拉了拉,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想让她跟祁雪请个安。
“皇后娘娘,这,这还不合礼数吧。”
祁雪一是有些害羞,二是看小姑娘跟自己还不太熟络,不愿意轻易开口,所以红着脸开脱道。
“自下旨那日,本宫就已将你看成是我们梁家的人了,改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崔凌烟笑着用另一只手拂了拂祁雪的头发。
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像真是一个慈母一般,让祁雪一时想象不到母亲曾和她说过的,她为了登上这后位,用了多少让人抓不到把柄的手段。
这一刻,她不愿想那么多,只想沉溺在终于能融入到喜欢的人的家庭里的喜悦中。
她目光顺其自然地看向仍站在一旁的梁宥然,可看见的却只有他弧度定格一般上扬嘴角,和眼里的深沉的冷漠,刺得她一下子从幻想中抽离出来。
又是这副表情。
难道她嫁给他,他不高兴吗?
这样想来,她好像确实没有问过他的意见,更别提和他袒露心意。
事已至此,莫不成只是她一意孤行的独角戏?
许是感受到祁雪的变化,崔凌烟也看向自己的儿子,但对于这样的他却是习以为常,自然地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下午又与你父皇议事去了?”
好似训话一般的语气。
梁宥然乖顺地点头,开口汇报道。
“西北送来了战报,叶兄又打了胜仗,还差最后一城,打完就可凯旋回京了。”
祁雪一边应付着不断打量着自己的小丫头,一边竖起耳朵听这女子俩讲话。
叶兄?
难道他指的是叶楸白?叶洪的长子。
儿时还记得每年过年时他会得空从军营回家探亲,抽空会来祁府拜访,虽然没和他有什么过多的接触,但从他挺拔的身姿和规矩的谈吐来看,是个正派的人。
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还停留在他受封归德将军的喜讯时。
不过他若是回京了,听到祁家如今与叶家因为太子妃的事情搞得如此不愉快,不知会不会来找她兴师问罪。
祁雪正胡思乱想着,眼前的小姑娘突然开口,指着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脆生生问道。
“这是什么?”
在皇宫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怎么会连个珍珠耳坠都没见过,不过是小孩子想吸引大人注意的把戏罢了。
祁雪看穿她的小心思,抬手将一支耳坠摘下,放在手掌,摊开展示在她面前,反问道。
“你喜欢吗?”
小姑娘看她一眼,也不回答,自顾自地拿起耳坠,往自己耳朵上比量着。
“小心些,别被尖儿扎破了手。”
祁雪的手也随着她动作小心翼翼地护着。
小丫头哪里有耳洞,比量了一下就赌气似的将耳坠放回到祁雪手中。
祁雪看着她撅起的小嘴有些好笑,抬手招了宫女过来,摘下另一个耳坠也交给宫女。
“回去差匠人将这珍珠取下来,做成手串,你就能带啦。”
云樱闻言,脸上又绽开笑颜,拉着她悄咪咪去找她藏小东西的抽屉,想和她分享小孩子觉得有趣的小东西。
梁宥然没想到祁雪与云樱第一次见面,就能这么快得到一个孩子的信任和喜爱,云樱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孩子,也不该被个小小的珍珠坠子就收买了。
不过看着两人在角落里笑得真诚,他也只能相信,孩子是最能辨别真心假意的。
崔凌烟感受到他看向祁雪的眼神慢慢卸下警惕和挑剔,轻声说道。
“这门婚事,本宫也是有认真考量过的,你就算不相信本宫,也总该相信你父皇吧。”
“儿臣不敢,一切听由父皇、母后安排。”
梁宥然闻言收回目光,颔首作揖道。
从小到大,他何曾有过自己的选择。
每日鸡鸣便起,三更才睡,礼乐射御书数,没一样是他不需要学的。
他不是没哭喊过,但换来的只有崔凌烟手中已经磨得发亮的戒尺,还有她歇斯底里的、近乎于发疯的叫喊。
“你凭什么在这喊累叫累?
你知道你能活着站在这里有多不容易吗?
这一路我处心积虑,牺牲了多少你根本不会懂!
你是踩着人命出生的,不论这条路有多难走,你都必须给我走完。”
他从前只以为这一切都是母亲对他的期冀,那便是让他坐上太子之位,但当他大了以后才知道,他的努力归根到底是在为她坐上后位铺路。
没人问他愿不愿意做太子。
他也没有机会说。
终日被压在密不透风的种种课程安排里透不过气来。
知道先皇后的儿子有一天突然暴毙以后,他的生活才渐渐得以喘息。
而当他顺利得到父亲的肯定,成为太子,而她也顺理成章地坐上后位以后,她才对自己渐渐生出些母亲的慈爱和关怀。
这种对梁宥然来说有些畸形的母爱,在崔凌烟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情况下,愈发盛大起来,以至于他有时都会有些恍惚,自己的记忆是不是错乱了,自己的童年是不是也像宫中其他公主那样无忧无愁。
可这一次次的幻想,却又一次次被崔凌烟亲手打破。
在她喝醉了酒,或被梦魇纠缠的时候,总会不顾刮风下雨地将他召到宫中,紧握着他手,迷蒙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好像想要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人一样。
这个时候,她嘴里常会念叨着“对不起……”,在酒气漫天里,他不知道崔凌烟到底在和谁道歉,而这个答案,是他自始至终都问不出来的。
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拉扯着他走到这一步,一路上该对不起许多人吧。
每每想到这里,他心中也会泛起翻滚的歉意。
晚膳是在皇后殿中用的。
祁雪推脱不开,只得应下。
因为怕在皇后面前失了礼数,这顿饭她吃的很是拘谨,就连云樱都看出她根本没怎么吃东西。
用着还不熟练的筷子,笨拙地想夹个蟹酿橙到她碗里,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以后,气鼓鼓地直接用手拿到她盘子里,努了努泛着油光的小嘴,含糊道。
“嫂嫂吃。”
崔凌烟和梁宥然皆一惊,没想到她俩才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就让平日里性子有些倔的云樱这么轻易地就改了口,可见她心里也承认了祁雪的身份。
“这丫头平日里最爱吃蟹酿橙,平日里定不会和常人分享的。”
崔凌烟笑道,换了公筷又往祁雪碗中夹了些蔬菜。
祁雪也明显有些兴奋,笑着说,“谢谢云樱。”
有了云樱调节气氛,这顿饭渐渐吃的有滋有味起来。
用过膳后,众人净了手、漱了口,崔凌烟脸上明显有了些疲态,倚靠在卧榻上捏了捏鼻梁。
两个宫女见状,立刻上前走到她背后,一个捏肩,一个按头。
“今日吃的有些饱,本该出去走走消消食的,但本宫实在是乏了。听闻御花园里的菊花开的正好,夜里赏菊也是别有一番风趣。宥然可以带着雪儿去转一圈,然后再回祁府,若是天色晚了,也可在宫中留宿一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