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石板路两侧的树木上,那些早衰的枯叶稀稀落落地掉到地上,仆从还没来得及清扫,来人踩过时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祁雪从小就乐意听这声响,觉得比珍珠落玉盘更胜一筹,于是在去前堂穿过庭院的这一路,始终提着衣角低着头自娱自乐。
直到穿过那条石板路才想起问身后的桐狄,今日的来客是谁。
桐狄早已习惯了自家小姐天马行空的秉性,往前了几步,离近了说道。
“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叶太傅。”
“叶大人?”
祁雪脚步一顿,扭过头来看向桐狄。
在获得她肯定的眼神以后,复又放慢了脚步继续走着。
“叶大人来访,父亲没有理由让我来见客啊……桐狄,你可知他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去岁,原太傅因身体抱恙告老还乡了,叶洪便被提拔为太傅。
这还是他升官以来第一次来府上拜访,之前他还是少傅时倒常常与祁青山在家中议事,但那些朝堂要事也不会让她这闺阁小姐听见,往日里让她回避都来不及,怎得今日还主动来请她?
“刚刚听前堂奉茶的姐妹说,两位大人聊的不过还是前些日子已经解决了的水患之事,不过……”
祁雪满腹疑惑,既然无甚要事,叶洪又何必特意跑来一趟,以他现在的位阶比祁青山还要高上一等,虽然两人之前便交好,但亲自拜访到底是显得不合规矩。
眼见着就要穿过这条长廊,到达前堂门口了。看着桐狄吞吞吐吐的模样,祁雪小声催促道。
“不过怎么了?”
桐狄小心抬眼睨了下她,看着她半步已经迈出长廊,才飞快地说了句。
“叶蓁蓁也来了。”
听到叶蓁蓁三个字,祁雪条件反射一般,停步、转身一气呵成,没丝毫犹豫就打算往回溜。
可还是晚了一步,屋内的祁青山已经看见了女儿出现了一瞬又马上缩回去的衣角,高声道。
“雪儿,还不快来拜见叶大人,在外面磨磨蹭蹭,成什么样子。”
面前的桐狄也张开了手臂,拦住她的去路,小巧的五官微微皱着,也是无奈至极的表情。
此时此刻,祁雪胸中已然明了,定是父亲嘱咐了她一定要把自己带来,哪怕是连哄带骗的。
于是抬手戳了下桐狄的脑门,直戳的她往后一仄歪。
“你个小叛徒!”
桐狄知道祁雪不会真的生气,轻吐舌尖,狡黠一笑。
“小姐快去吧,老爷一会儿又要叫你了。”
“晚上再找你算账!”
想到桐狄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不想和叶蓁蓁见面,祁雪就觉得仍不消气,又抬手捏了下她挺翘的鼻尖,方才转过身去,硬着头皮扬起笑脸,往屋内走去。
归根到底,自己陷入被赐婚的风波,继而离家出走,这发生的一切都源于去岁中秋诗会上与叶蓁蓁赌气一事。
而她们两个的恩怨却是从小就结下了。
祁家不是京城的世族,据说当年祁青山是从一介草民被破格提拔为尚书令的,是圣上在微服私访时发现了这一人才,丝毫不在意他的出身,直接信任、重用他。
如此一朝龙在天之事定是惹人注意、招人惦记,可祁青山却偏偏有这个能耐压住众人的悠悠之口,上位没几年就功绩满满,克己复礼,让背后刻意挑刺的小人也找不出一丝毛病。
在一众世代为官的圈子中,祁青山从最开始的格格不入,渐渐地让大家忘了他的出身,给予平等的尊重和敬意。
这过程如今说来倒是轻快,就像功成名就的大英雄潇洒地拂一拂衣袖一般,没人会在意那衣袖之下的斑斑疤痕。
而那些疤痕,也不止祁青山一人受着,还有一直在他身侧不离不弃的祁夫人。
京城中这些世族的女眷之间也在经年之间形成了个根深蒂固的圈子,较之朝堂之上的直来直往,这里面的规矩更像是深潭之下的暗流涌动。
女人之间的斗争用的是微小的刺儿,虽然造不成什么严重的危害,但没入肌肤里,扎入深处,难以拔出,日日疼的烦扰,只能等它融于血肉,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坑洞,方算罢休。
祁青山知道,自己不善交际的夫人为了自己付出了多少,哪怕她从不会主动邀功,也不曾失口埋怨。
他与祁夫人自少时结识,一同成长,滋生爱意,成亲之后更是柔情蜜意。待移来京城,一同经历了大风大浪以后,感情更是深厚,这也是祁青山不曾纳过妾室的缘由。
两人年轻气盛之时都鲜有拌嘴的时候,但有了祁雪以后,反而因为这个小丫头而常常出现分歧,表面上看总是祁夫人宽容让步,但夜深人静、两人独处之时,祁青山却不复白日里那般坚如磐石的模样,和夫人低头讨饶。
在和夫人低头这件事上,祁青山从来不含糊,若不是夫人教他在外人面前要做维持身份的事情,他才不在意旁人说的什么要对夫君垂首帖耳的规矩。
他的夫人为了他对别人垂首帖耳了太多次,以至于自己都快忘了她自己也曾是不可一世的大小姐。
可祁夫人可以容忍自己忘记过往的身份,却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了半分委屈。
在她带着祁雪参加京城富贵女眷间的茶会、游园会的时候,哪怕初期家中没什么余钱,她宁肯自己身着旧衣,也要把祁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叶家在京城算是根深蒂固的世族,叶蓁蓁又是这一辈的嫡女,因此在各种聚会的场合中,她可以算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可某一天的茶会上突然从天而降了个祁家,来了个仪态万方的妇人,领了个娇嫩轻灵的小丫头,一开始叶蓁蓁还对此毫不在意,可不知为何,人们的目光和注意力渐渐转向了她们,叶蓁蓁心中怎会平衡,本就娇蛮的性子愈发藏不住了。
两人第一次争吵是在六岁时,一众人到城郊的桃林赏花。
妇人们在草坪上布了桌椅,聚在一起聊着闲话,看着孩子们在不远处的树下玩闹。
祁雪穿着一身母亲差人新给她做的梨花白大袖罗裙,是最新的样式,女孩子们都爱美,纷纷围着她说话。
叶蓁蓁气不过,又没法从祁雪身上挑毛病,只能将矛头转向祁雪的母亲。
拉着小朋友一个一个的嘲笑着祁夫人的衣衫破旧,一瞧便知是去年就过时的款式。
小孩子们年纪都尚小,祁雪和叶蓁蓁算是其中懂事最早的了,其他人哪懂得什么对错是非,只觉得好玩,跟着叶蓁蓁瞎喊。
“祁雪娘,衣衫旧,家里穷,羞羞羞。”
声音渐渐大起来,传到祁雪耳朵里,她朝那群孩子走近,歪着脑袋问道,“你们是在说我吗?”
那群孩子们隐隐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都默契地闭了嘴巴,只有叶蓁蓁仍趾高气昂地叉着腰,努力踮着脚让自己看起来比祁雪高一些。
“对啊,你娘穿的衣服都旧了,你爹不是当了什么尚书令吗,怎么不舍得花钱给你娘买新衣服?”
祁青山抛家舍业来到京城,无异于白手起家,虽然贵为尚书令,但因为为人刚正不阿,从未贪污受贿,故而两袖清风,家中实在算不得有积蓄。
对于丈夫的为人处世方式,祁夫人自然赞同,但同时想要积累家底,也只能从自己身上降低生活质量,但看着自己的孩子每天无忧无虑,她也甘之如饴。
可是这些道理,当时只有六岁的祁雪自然不懂,面对跋扈的叶蓁蓁,她也挺直了腰板,用稚嫩的声音不卑不亢道。
“母亲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行得端坐得正,衣着整洁大方便是适宜。”
叶蓁蓁见她面色不改,没有丝毫惧意和愧意,心中想着今日非得把她从高处拉下来不可。
“那你怎么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难道是有意和本小姐相比?所以才求你母亲多在你身上花些心思?”
面对叶蓁蓁的三连问,祁雪愣了半晌,自己的衣着从来都是母亲亲自准备,她的兴趣在于上树下河,也从未注意过这些,叶蓁蓁说的什么和她相比的心思也是从来都不曾有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叶蓁蓁见她痴痴地看着自己,往日里巧舌如簧的嘴巴在此刻变得笨拙,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却是得意洋洋,毫不避讳地跟身边的小朋友笑道。
“果然,让我说中了吧。”
可没想到,许久不作声的祁雪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她眼睛。
“说中什么?你穿的像个俗不可耐的花蝴蝶,和你有什么好比的?”
叶蓁蓁自知自己容貌上比不过祁雪,所以向来在衣着上花功夫。今日一身桃色锦衣却被说是俗不可耐,刚刚的窃喜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怒意,紧着往前走了几步,鼻尖都快顶到祁雪下巴。
“你敢骂我!”
祁雪耸耸肩,毫不在意地往后撤了两步。
“这满树桃色是大自然的造物,和它们同色相争,争奇斗艳,岂不是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