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一踏入院子,便敏锐地捕捉到那几个丫鬟四处窥探的目光,心下了然,此乃夫人遣来监听自家姑娘的。
于是,她巧笑倩兮,借口自己携了东春斋的萝卜丸子,让她们下去尝尝鲜,声称姑娘这里有自己精心照料足矣。
那几个丫鬟瞧着年岁尚轻,因是家生子,故而早早便擢升为一等丫鬟。只是到底心思纯善,听闻绿珠这般言语,便皆兴高采烈地散去了。
绿珠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探后,这才轻推屋门而入。
柳垂容侧坐在紫檀嵌螺钿牙桌旁,手持账本对着烛光,整个人仿若被那微黄的光晕吞噬,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就连绿珠进门都未有所觉。
“姑娘,姑娘。”绿珠连唤数声,柳垂容这才恍然回神,眼神中仍残留着迷茫的雾霭。
窗外,细雨如丝,轻柔地敲打着窗檐,恰似玉珠纷纷坠落于晶莹的玉盘,发出清脆而又扰人心弦的声响。
“姑娘,我去外面打听过了,说是沈家大郎他……”绿珠端着茶水进来,瞧见柳垂容蹙眉,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小,仿佛被那无形的威压给生生压了回去。
绿珠比姑娘年长几岁,幼时家境贫寒,险些就被爹娘卖入青楼,幸得姑娘从人牙子手中将她救下,带回侯府做了丫鬟。
在她心里,姑娘宛如亲妹,如今得知卫国公府这般状况,她实不愿姑娘陷入这水深火热之中。
“绿珠,何时你说话也变得这般吞吞吐吐了,这让我猜到何时?”柳垂容接过绿珠递来的茶杯,幽幽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与急切。
“姑娘,沈家大郎,前些年上战场遭逢重创,如今双腿皆废,太医断言活不过五年,因此公主才匆忙操办婚事,欲为他冲喜。”绿珠话音刚落,尚未抬头。
只听见“砰”的一声,柳垂容手中茶杯骤然坠地,摔得粉碎,那清脆的破裂声仿佛是她内心绝望的哀鸣。
她心中曾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或好或坏,却从未料到竟是如此凄惨的境遇。
她全然不顾外面的天寒地冻,甚至连披风都未披上,身着单薄的袄裙便如一阵狂风般冲向了云落院。
刘妈妈见她前来,宛如一堵坚墙般立马拦腰挡住了她。
“姑娘,夫人已然歇息了,明日便是大姑娘的喜日,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这话语看似温婉和善,实则不过是为了阻拦她闹事罢了。
见李氏屋内烛火未熄,柳垂容毫不犹豫地跪在院外冰冷的青石板上,朝着屋内声嘶力竭地求道:“母亲,那沈家大郎女儿断断不嫁,若硬要逼着女儿嫁,女儿明日便去青城寺削发为尼。”
听到这话,刘妈妈神色骤变,急切地拉着柳垂容欲将她扶起。
怎奈柳垂容铁了心要等李氏出来,任刘妈妈如何拉扯,她都如生根的磐石般纹丝不动。
“我的好姑娘,您快起身吧,夫人已睡下了,明日再说可好?”刘妈妈弯着腰,苦苦哀求道。
听到外面柳垂容的哭求声,屋内正在梳头的李氏手中的动作仅仅停顿了一瞬,便又仿若未闻。
只当是小孩子一时的意气之语,过几日想通了,便不会这般执拗天真了。
“母亲,女儿不嫁,求您开恩。”见李氏依旧紧闭房门,不愿出来,柳垂容每说一句便重重地磕一个响头,那雪白的额头瞬间红肿起来,犹如春日里绽放的灼灼桃花,凄美而让人心疼不已。
一旁的绿珠也跪着苦苦哀求自家姑娘不要再磕了,刘妈妈瞧着如此决绝的柳垂容,心里也不禁泛起丝丝怜惜。
“好孩子,那沈家大郎虽说身有重疾,但是公主已然应允,只要你嫁过去,必然视你如亲生女儿,不管有无子嗣,卫国公府的家产皆有你一半,你又何苦如此执拗啊。”
刘妈妈生怕柳垂容冻出个好歹,影响明日的喜事,匆忙转身回屋取出披风与炭火盆,将东西放置在地上。
柳垂容的哭喊声凄厉无比,伴随着那一声声磕头声,李氏终是坐不住了,打开房门,让刘妈妈将她扶了进来。
屋内昏暗的烛火映照着柳垂容的脸庞,红肿的眼眶和青紫的额头,让人瞧着心疼不已,仿佛一朵被狂风暴雨肆意摧残的娇弱花朵。
李氏并未理会她,而是转身回到屋内,取出一本聘礼单子递给了柳垂容。
李氏命人取来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轻轻替她上药,同时指了指她手中的单子:“这是卫国公府的聘礼单子,如今只剩八成,你父亲在朝为官,人情往来需要钱财走动,你祖母身体欠佳,每日的药材开销数目不菲,你阿弟还需请私塾先生,这也得花钱……”
柳垂容低头望着手中的单子,卫国公府给的聘礼诚然不少,而如今被划去的这些东西,即便将自己所有的嫁妆填补进去,也是远远不够的。
柳垂容的内心犹如汹涌的波涛,愤怒、绝望、无奈交织在一起。她深知自己如同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嫁与那病重之人,未来的日子将是一片黑暗,可若不嫁,侯府又该如何应对?自己又能何去何从?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唇被咬得泛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颤抖。
“如今我也不再瞒你,自我嫁入侯府,家中状况便每况愈下。这些年,我自己的嫁妆都搭了进去,那些庄子的账本皆是让人做的假账,不过是为了表面好看些。容丫头,算娘求你了,看在侯府的养育之恩上,莫要再闹了,卫国公府咱们着实得罪不起。”
柳垂容沉默良久,内心的挣扎让她几近窒息。最终,她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低下头,声音沙哑而无力:“女儿……女儿知晓了。”
李氏抬手环抱住柳垂容,感受到怀中女儿身躯的僵硬,不禁哽咽道:“看在娘这么些年的养育情分上,你就应了吧,娘求你了,莫要再闹了,这是咱们女子的命数。那沈家大郎若去了,你便是国公府的主母了。”
柳垂容心中似有万语千言想要质问,却终究未能说出口,只得微微颔首,应下了。
她应该早就明白的,从自己被送至青州,到如今回京,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唯有接受。
李氏并非不知自己在青州所过的苦日子,只是选择视而不见;如今她也并非不知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在这世道难以安身立命,却依旧选择视而不见。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李氏对自己尚存几分温情,如今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到底吃了侯府十八年的饭,就当是报恩了。
她嫁,哪怕对方是个病秧子,娶自己只为冲喜,哪怕日后自己沦为寡妇,她都嫁。
见柳垂容同意,李氏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娘对不住你。”
柳垂容已无心在意李氏说了什么,想起自己先前还想替李氏填补账本上的亏空,不禁觉得可笑至极。
柳垂容浑浑噩噩地从云落院出来,绿珠就这样牵着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
大清早,鞭炮声震耳欲聋,侯府里到处都是前来观礼的宾客。
尽管昨日李氏已为她上过药,奈何额头还是看得出些许红肿。
柳垂容坐在铜镜前,瞧着镜中自己憔悴的模样,心底涌起无尽的苦楚与酸涩,长叹一口气道:“绿珠,帮我用胭脂将额头遮一遮,今日是长姐大喜的日子,不能这般模样出去,再挑一件喜庆的衣裳。”
“知道了,姑娘。”
绿珠用淡粉色的胭脂巧妙地遮盖住了柳垂容面上的病气,还特意选了一件大红色的对襟夹袄,衣袖上用金丝绣出一朵海棠花,显得喜庆而华贵。
柳垂容穿戴整齐,在绿珠的搀扶下走出房门。
听闻长姐嫁的是兵部尚书嫡子,二人自幼青梅竹马,待长姐及笄之后,便早早上门来提亲,将婚事给定了下来。
三妹妹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一早上就在院子嚷着让自己陪她一起去碧罗院去看长姐。
虽说自己眼下已无心思,但不想扫了三妹妹的兴,只得点头与她一同前去。
如今府上喜气洋洋,柳垂容与柳依斐刚进院子,便瞧见屋内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柳垂容怕这些小孩皮闹起来,耽误了长姐的好时辰,让下人给些糕点,带出去院子里玩。
“是容妹妹来了吗?”屋内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声音
当日自己被说邪祟,祖母当即就要让道士将自己斩杀,长姐是第一个护在自己面前求祖母饶自己一命,这份恩情她一直铭记在心 。
虽然李氏一直与大伯母水火不容,但自己一直都将她当成亲姐姐。
“长姐,是我。”柳垂容应声,掀开里屋的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屋内的女子,身着红底金绣的大红嫁衣 ,满头珠翠,一旁的喜婆在她脸上涂粉,用螺黛描眉,胭脂抿唇,翡翠的耳坠随着头上的珠翠一起摆动。
柳垂容有些艳羡道:“长姐你可真美,只怕让新郎官瞧见了都要失了神。”
听柳垂容说些俏皮话,柳依依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一望春水。
还请姑娘出去,新娘要盖盖头了。
屋里的喜婆将柳垂容与旁人一同请了出去,只留有柳依依一人在屋内。
后院里都是前来观礼的女眷,三两个成群聊天好不热闹,现如今只需要等太阳落山,新郎官来接人就行了。
“吉时到——!”
随着喜婆一声高喊,原本喧闹的后院瞬间安静了下来。
喜乐声骤然响起,欢快而热烈,响彻整个侯府。那喜庆的旋律仿佛能将人心底的喜悦都勾了出来。
柳依依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迈出房门。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金线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那凤凰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吉祥与如意。
凤冠霞帔之下,柳依依的面容娇艳如花,红唇娇艳欲滴,眉如远黛,眼含秋波。她手中紧紧握着红绸制成的喜帕,那鲜艳的红色与她白皙的手指相互映衬,更显娇美动人。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新郎官身着大红喜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英姿飒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身后的花轿装饰得精美绝伦,红绸缠绕,金花点缀,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如同一场绚丽的花雨。路旁的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欢呼喝彩,为这对新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柳垂容和众人一起,目送着柳依依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步入花轿。
见新娘被接走了,前厅与后厅的宴席便开始了,内院的女眷也是交谈甚欢。
饮酒至兴处,不知是谁提议玩起来传手绢,柳垂荣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便想让绿珠送自己回去。
却想起来,自己已经让绿珠先回去了。
见柳垂容站起来向宾客请示自己不胜酒力就先回去了,一旁的柳依斐见她都是站不稳了,便说自己已经吃得尽兴了,就先送二姐姐回去。
柳垂容款步于鹅卵石子铺就的小径之上,只觉得心中燥热难耐,解下披风,想吹些凉风清醒一点。
柳依飞见她走路都有些不稳,便提议让她去凉亭上休息一会儿,柳垂容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不知过了多久,待柳垂醒来却不见柳依斐的身影,而她的身旁却出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