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籽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颜甘,头发乱糟糟的,面色惨白,眉心蹙起,睫毛不安地颤动,眼底一片青乌,憔悴极了。她一动,颜甘就惊醒了,对上她的眼睛,眸子一亮,浅浅的笑容抑不住地冒出来。向籽眸中的波光像是被揉碎,抖了抖,她扭头看向窗外,不发一言。
哗——哗……潮起,潮又落,将一颗心脏浸得软烂,可是,风光正好呢,耳边忽然冒出一句低吟:“You're/Treading at the shore——”,海边,有一神女,赤足缓行,月光落下,覆上她的肌肤,而她,她向籽,不过是仰望她的泥沙,却嵌入她的肌骨,弄脏了她。
那天颜甘做了汤圆,圆滚滚的白团子挤在青色的碗里,热气腾腾,糯米甜香似能抚慰人心。向籽的目光从窗外雪景收回,幽幽落在颜甘身上,左手动了动,将压着的书扔向床头,颜甘一扫,看见页码还停留在第一章。
颜甘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勺子舀了一个,等放凉了,递到向籽唇边。向籽垂眸看了眼汤圆,张开口,声音嘶哑,却是道:“我的手是能用勺子的。”
颜甘心脏颤了颤,抿了抿唇,面上依旧维持着动作。
半晌,向籽含进那个汤圆,窗外,雪下得小了,万籁无声,花草树木都失了妍装,孤寂地突着,有点点凉意飘进来。
颜甘柔声道:“有些冷,要把窗户关上吗?”然后她就看到一滴热泪蜿蜒而下,滴进汤里,当即慌了神,手中的碗差点没拿稳。
向籽艰难地咽下嚼碎的汤圆,嗓子里满是酸涩,她摇头一笑:“罢了吧,颜甘,颜小姐……我哪经得住您的服侍啊,折寿的……我忍不住会想,你有时候看我,好像在俯视,真的,你那么优秀,好像没什么不会的,好像做什么都能做好,有时候……温傅和我聊天,他说你比很多男人都要厉害。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拿不出手,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命,现在还成了个废人,我没什么日子可过的,我在拖累你……颜甘,没有我你会好很多……好很多,真的。”说到一半,她看到颜甘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不忍地撇过头。
“是!”颜甘抑制着哭腔,“我这几天每天都很难过,我害怕、惶恐、惴惴不安,我十分十分焦虑,我想不明白我该怎么让你好起来,我担心你哪天就不要我了,可是,你怎么确定,没了你我就会好过呢?你是我的缪斯……我唯一的缪斯。”她艰难地缓一口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精神很差,我知道你悄悄摔了东西又自己捡起来,我知道你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可是我不聪明,我的脑子一点儿不好使,我怎么猜都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不要瞒着我,求求你……会好的,会好的,我陪着你。”她眉头紧蹙,几乎要跪下来。
向籽躲开她的手,苍白地笑:“可是我累了,我坚持不了了,我每天看着自己,都想,怎么会有这么差劲的人呢,什么用处都没有,什么都学不会,连歌都唱不了,我好不容易在这件事上有一点成绩。”她的眼睫湿润了,扯着皮肉似的痛苦,尽量说得平静,“我真的很糟糕,你什么都好,唯一的污点就是遇上我,每个人都这么觉得。我就是泥地上的草,颜小姐,你是月亮,月亮要干干净净地在天上,被星星捧着,我会玷污你的,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更被人满意的未来,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你应该过着人人称颂羡慕的生活……你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了。”
颜甘拉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不!没关系的,不要管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作你的腿,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你会和从前一样……”
向籽讽刺地冷笑一声:“不,不一样了。”她抬手点了点喉咙,“这里什么都唱不了了,上天把那一丁点儿施舍拿回去了……有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本来就不是我能觊觎的。”每一句话都像滚过刀尖,全身痉挛似的疼,面上的冷静寸寸破裂,“何况,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我最骄傲的地方低头,它是我唯一的底气……颜甘,你懂吗,你懂什么叫热爱、什么叫理想嘛,呵,你没那么喜欢画画……可唱歌对我来说不一样,它是我的命,是我的灵魂,是撑着我活下去的脊梁……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声音低下去,然后她勾了勾唇,忽然一笑,笑得很开怀,也笑得残忍,“……我没有价值啦,我是个没用的人。”
颜甘半蹲着,仰头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脑子也像是被泪水淹没,胀胀的,一抽一抽,疼——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颜甘忽然一用力,力气很大,向籽本能地一躲,没拽动,格外的痛。颜甘声音有些飘忽忽的,像一层薄薄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但你……也走不了。”她的眼睛终于聚焦,盯上向籽的眸子。她起身,面无表情地带上窗子:“给你留一条缝,好通风。”然后她坐在床沿,一口一口,机械地喂向籽吃完汤圆。
临走了,身后传来向籽淡淡的声音:“你留不住我的,我总归是要死的。”
颜甘动作一顿,没有回头:“……那也要很久以后。”
第二天,她就在窗子底下找到向籽的尸体。
野草熬不过寒雪,颜料在这一个冬天干裂。
而万众瞩目的月亮还需要撑起夜幕,播散她的皎洁。不久后天下大乱,无论贫富,皆流离失所。颜甘成为了颜家新一代家主,一生未婚,收养了同宗一位母亲难产而死的女婴,取名颜望萌。
愿种籽望春风而萌,野火烧不尽,枯荣而生生。
某个冬天后的某个冬天,她将大大小小的画纸抱在怀里,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是一瞬间,面上便成了一片死寂。这时,屋门被轻轻推开,颜望萌迈进来,端着一碗银耳羹。女孩一顿,脚步变得有些迟疑,慢慢踱到床前,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淌了下来,瓷碗随之坠地碎裂,她猛地一擦眼眶,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许久,才颤着手,捋顺了颜甘的头发,用了点劲把画纸抽出来,又掖好了被子,愣愣看了她半晌,颓废地瘫在椅子上,拿起画纸,一张一张细细地瞧,看着看着,眼泪又有些藏不住,她长叹一声,小心收好画纸。
突然,浮棔轻快地窜过去,伸手欲夺那一沓纸,也就在同时,变故突生,一圈圈涟漪以纸张为中心扩散开,世界在它的冲击下崩塌。再睁眼时,月黯星垂,她们站在了蓼汀艺术楼下。
一楼有一间教室亮着灯,风不知抬头随意一扫,发现艺术楼不似记忆中的颓败,压下心中的惊讶,她跟着浮棔走进那间教室。
几十个画架随意站着,最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正是颜甘,只是稍显稚气,不过十**岁的样子,面容沉静,沉静到透出一股死气。她把头发随意扎起,就坐在画架后,垂眸看着画,没什么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才迟疑地拿起笔,在画上动作。直至最后一笔落下,颜甘瞪大眼睛,全身震颤,画笔同眼泪一起滚落在地,她抬眼定定看着画,哭着,又抿嘴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丑,整张脸却生动起来,泪水不尽地落下,仿佛洗刷掉了她脸上的一层阴霾,脸庞虽仍悲伤地皱着,却有了几分生气。
风不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画上捏着酒杯、翘着二郎腿的旗袍女人,是向籽,她瞪大眼睛看向颜甘,此时她已经缓过劲来,在盯着画发呆,忽然回神,把画小心地揭下来,捧回家了。
接下来……风不知心中思忖,“她大学毕业后借母校艺术楼的一间屋,潜心一年多完成一座美人雕像”,她猛抬头,对上浮棔的眼睛,冲出门往楼上跑,到了那间教室,颜甘正拿着小刷子擦去雕像上的大理石灰,眸中闪动着光,然而下一秒,她丢掉了刷子,半跪着仰头吻上了雕像的唇,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虔诚地,用嘴唇去细细描摹,脸上、衣服上,都蹭上了白白的灰,她全不在乎,轻声呢喃:“你真的……太完美了……我把我全部的热情、所有的爱恋都给予你,我的……加拉泰亚。”
雕像的眼睛动了动,慢慢地眨了一下,然后第二下,眼珠转动,看到颜甘濡湿的睫毛,眸中似乎有光闪了闪,又在颜甘睁眼之前恢复原样。
“该走了。”浮棔在这时出声,拉住风不知的手,退出教室,皱着眉,走得有些急,到走廊上某个位置,拽着风不知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风不知心中大骇,话哽在了喉咙里,不由得抓紧了浮棔,直到稳稳落了地,腿还软着,听了会儿自己急促的心跳,回过神,确定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现实。